
第2章 魂随镜动
营帐里的油灯芯结了粒灯花,“噗”地炸开几点火星。
李铭背靠着铺位的木架,掌心的铜镜被他反复摩挲了七遍——从刻着“1945.9.3”的正面,到布满锈痕的背面。
指尖触到一道极浅的凹痕时,他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那枚带血的铜钉。
昨夜沾在钉尖的血珠已经凝固成暗褐,他对着月光挤了挤食指,新渗出的血珠悬在指腹,颤巍巍要坠不坠。
铜镜忽然在掌心里发烫,像被谁在底下点了把火。
李铭深吸一口气,指尖往下一送,血珠精准落进镜背的凹痕里。
“滋——”
镜面腾起一缕淡白的雾,涟漪般的波纹从血珠落点开始扩散,瞬间漫过整个镜面。
李铭的瞳孔猛地收缩,有滚烫的液体顺着掌心往下淌——不是血,是镜身突然迸发的热意,烫得他险些松手。
可他咬着牙攥紧了,视线死死黏在镜面上。
波纹里浮出画面。
硝烟,呛人的焦糊味先涌进鼻腔。
李铭踉跄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木架上。
画面里是个年轻士兵,军装洗得发白,右肩缠着渗血的绷带,正猫腰躲在断墙后。
他怀里紧抱着半面铜镜,和李铭手中这枚纹路分毫不差。
子弹擦着他耳畔飞过,在墙上崩出火星,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低头用拇指摩挲镜背,嘴唇开合:“护国……护家……”
“砰!”
一声枪响,画面突然扭曲成碎片。
李铭猛地松开手,铜镜“当啷”掉在铺位上。
他扶着木架喘气,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咸涩的味道漫进嘴里。
刚才那士兵的脸他没看清,可那双眼——像淬了星火的潭水,和他在爷爷老照片里见过的眼神一模一样。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在铜镜上。
李铭凑近一看,镜背的锈痕里竟浮出一串指纹印,深浅不一,排列得像秋夜的星图。
他摸出怀里的铅笔和纸,屏住呼吸临摹那些纹路——第三枚指纹尾端有个分叉,第七枚边缘呈锯齿状,像被利刃划开过。
“这是……”他对着月光比对,喉咙发紧,“有人用指纹当密码。”
窗外传来公鸡打鸣声,李铭这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把纸小心折好塞进军装内袋,铜镜重新系在脖子上。
铜镜贴着皮肤,还残留着昨夜那士兵的温度,像块烧红的炭。
“明远哥!”他掀开帐篷门帘,正撞见李明远抱着一摞军报走过。
年轻的志愿兵抬头,军帽下的眼睛还带着睡意:“这么早?”
李铭抹了把脸,把准备好的话咽下去又吐出来:“我昨儿翻《巴渝古物志》,说鹰嘴崖有处废弃军械库,可能藏着没登记的抗战文物。”他指了指自己胸口,“那镜子……说不定和那有关系。”
李明远的手指在军报上敲了两下。
李铭注意到他虎口的老茧——和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时的触感一样。
“行吧。”李明远突然笑了,“你这学者脾气,我在前线见多了——认准个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两人出发时,李铭瞥见营区角落有个戴草帽的身影闪进伙房。
他没吱声,跟着李明远往鹰嘴崖走。
晨雾还没散,山路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
李明远走在前面,步枪斜挎在肩上,偶尔回头喊他:“当心石头!”
军械库比李铭想象中更破败。
断墙倒在野草丛里,铁门歪在地上,锁头早被锈死。
李明远抽出刺刀撬锁,“咔嚓”一声,锁芯崩出去老远。
李铭猫腰钻进去,脚下的碎瓦砾“哗啦”响成一片。
“这儿!”他蹲在墙角,指尖触到块凸起的砖。
用力一推,半块青砖陷进墙里,露出个半人高的木箱。
木箱表面的红漆褪得差不多了,锁孔里塞着团破布。
李铭扯出布团,抬头对李明远笑:“帮个忙?”
两人合力掀开箱盖,霉味混着纸页的陈香涌出来。
最上面是顶军帽,帽徽已经磨得发亮。
李铭往下翻,摸到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封泛黄的信笺,字迹有些模糊,却能看清落款:“刘子安绝笔”。
“民国二十九年入通讯兵,受命守护半镜……”李铭念出声,手指发颤,“‘若镜落敌手,毁之;若见血脉之后,告之守誓’。”他抬头,正撞进李明远震惊的目光里——对方的瞳孔缩成针尖,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问:“这……和你脖子上那枚……”
“是一对。”李铭把信笺塞进怀里,“我爷爷说过,家里的镜子缺半面,原来在这儿。”
归途中太阳已经爬到头顶。
李铭把铜镜按在胸口,能清楚摸到自己的心跳——和镜背的指纹星图重叠在一起。
可刚转过山坳,他就顿住了脚步。
张德林抱着步枪站在路中央,身后跟着两个巡逻兵。
他嘴角挂着冷笑,枪托在地上敲出“咚咚”声:“李学者这是去哪儿了?怀里揣着什么宝贝?”
李明远挡在李铭前面,手按在步枪上:“张巡官,我们去鹰嘴崖查文物,营里批过的。”
“文物?”张德林的目光扫过李铭鼓囊囊的衣襟,“我看是通敌的证据!”他抬手就要搜,李铭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腰抵在断墙上。
“慢着!”
一声喊从身后传来。
王老汉拄着拐杖挤过来,灰布衫上还沾着面粉——看来刚从面铺出来。
他颤巍巍指着张德林:“天意不可违!你当这镜子是普通铜器?昨儿夜里我梦见关老爷显圣,说这镜里有八百英魂!”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有人小声嘀咕“关老爷托梦”,有人伸脖子看李铭怀里。
张德林的脸涨得通红,举着枪的手直抖:“老东西,你……”
“张巡官!”李铭突然提高声音,趁着人群推搡的间隙把铜镜塞进衣襟最里层,“要搜就搜,但搜完麻烦和陈参谋说一声——我这儿有重要发现。”
张德林的枪口晃了晃,最终“咔”地收起保险。
他狠狠瞪了王老汉一眼,冲手下挥挥手:“走!”
人群渐渐散了。
李明远抹了把额角的汗,转头对李铭笑:“你刚才说‘你我皆是守誓之人’……什么誓?”
李铭摸了摸胸口的铜镜,信笺在另一个口袋里硌着他。
山风掀起他的衣角,镜背的指纹星图贴着皮肤,烫得他眼眶发酸:“等晚上,我慢慢和你说。”
营区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李铭抬头,看见陈参谋的勤务兵正站在营门口朝他们招手,手里捏着张纸条。
勤务兵跑近时,他听见对方小声说:“陈参谋让您去办公室,现在。”
李明远拍了拍他的肩,步枪在阳光下闪了闪:“我陪你去。”
李铭跟着勤务兵往营部走,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视线——一道来自李明远,灼热而坚定;另一道藏在阴影里,像条吐信的蛇。
铜镜在胸口发烫,他摸了摸内袋里的信笺,刘子安的字迹还在眼前晃:“守誓……守誓……”
营部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文件的声响。
李铭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门开的瞬间,他看见陈参谋坐在桌后,军帽压得低低的,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