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好朋友
午后的阳光透过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在红砖铺就的校道上洒下细碎的金斑。放学的铃声早已响过,喧闹的人潮渐渐散去。陈琰慢悠悠地走着,手里捏着一片刚捡到的、形状完美的梧桐叶。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方伯文稳稳地推着方仲文的自行车,车后座上,脸色依旧苍白的方仲文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打盹,又似乎在看着什么。
“喂,病秧子,别睡着了摔下来,我可扛不动你。”陈琰快走两步,用梧桐叶轻轻戳了戳方仲文的手臂,语气里带着熟稔的调侃。
方仲文懒洋洋地睁开眼,没什么力气地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是我的地下室保姆啊?我摔了也不会要你管好吧。”声音虽弱,反击的意味却一点不少。
走在前面的方伯文闻言,头也没回,温和地提醒道:“仲文,书包侧袋有保温杯,该吃药了。”他习惯了充当这微妙关系的调和剂。
这看似日常的、夹杂着彼此专属“昵称”的斗嘴,搁在几个月前,简直是天方夜谭。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在方家客厅墙角被方仲文一句“真够土的”羞得无地自容的地下室女孩,和这两个身份、气质迥异的方家少爷,如今竟成了形影不离的“三人组”?
记忆闪回到陈琰刚转学进这所子弟小学不久的日子。
这所学校,如同城市的一个小小缩影,空气中无形地飘浮着某种微妙的、以家世划线的“势利”。方伯文和方仲文兄弟,虽然家境殷实,但父亲方定山那“什么都运”的庞杂生意,在那些父母是政府官员、银行高管或知名教授的孩子眼里,终究带着点“不上台面”的草莽气息。尤其是一些心高气傲的男孩,私下里总爱拿这个说事。
领头的是赵明轩,他父亲在市政府担任要职。赵明轩小小年纪,已深谙圈子规则,身边总围着几个同样家世不错、急于表忠心的跟班。其中叫王鹏的男孩,他父亲就在市政建筑大队工作。
那天课间,陈琰抱着新发的课本,正穿过教学楼后面那片相对僻静的小花园去图书馆。刚拐过一丛茂密的冬青,就听见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恶意的哄笑声。
“喂,方伯文!今天你爸的‘垃圾回收专车’又去哪条街‘淘宝’了?”赵明轩抱着胳膊,挡在路中间,笑嘻嘻地问,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旁边的王鹏立刻帮腔,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握内幕”的得意:“我昨天跟我爸去新区工地,亲眼看见了!你爸,方大老板,开着他那辆大卡车,正跟工头点头哈腰地收建筑废料呢!那灰头土脸的,啧啧……”他模仿着点头哈腰的动作,引得周围几个男孩又是一阵哄笑。
方伯文推着方仲文的轮椅(那天方仲文身体不适),脸色涨得通红,嘴唇抿得紧紧的,握着轮椅推手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他性格沉稳内敛,不擅长也不屑于这种口舌之争,但弟弟在身边,对方的话又如此刺耳,让他感到巨大的屈辱和愤怒。他只想快点离开。
坐在轮椅上的方仲文,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赵明轩和王鹏,眼神里有愤怒,有鄙夷,更深处则是一丝因身体拖累而无法反抗的无力感。他刚想开口,却引来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看吧看吧!”赵明轩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咳嗽不止的方仲文,对同伴们夸张地说,“我说什么来着?病秧子一个!走两步路都喘,也就他哥这个‘老妈子’不嫌烦,天天伺候着!”他把“老妈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就是!方伯文,你干脆别上学了,在家专职照顾你这宝贝弟弟得了!”王鹏跟着起哄。
“老妈子”这个称呼,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方伯文的心。他照顾弟弟是出于责任和爱,却被如此扭曲和羞辱。他猛地抬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了方伯文和方仲文前面,挡住了赵明轩等人不怀好意的视线。是陈琰。
她刚转来没几天,对学校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和“等级”划分还懵懵懂懂。她只知道,方家兄弟是她的邻居,阮梅阿姨对她很好,而眼前这群人,正在用最刻薄的话欺负两个……嗯,算是认识的人?尤其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方仲文,虽然嘴巴讨厌,但此刻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憋得泛红,看着实在可怜。而方伯文那压抑着愤怒又隐忍的样子,让她莫名想起了自己在地下室时,面对别人异样目光的父亲。
一股混合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和路见不平的义愤,瞬间冲昏了她的小脑袋。她个子不高,气势却很足,叉着腰,仰着小脸,毫不畏惧地瞪着赵明轩和王鹏:
“喂!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方伯伯是开运输公司的,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什么叫捡垃圾的?没有他们运走废料,工地能开工吗?城市能干净吗?”她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小花园里格外响亮,“还有,方仲文生病了,身体不舒服,你们不同情还笑话他,羞不羞?方伯文照顾弟弟是哥哥的责任,是关心!你们懂不懂?我看你们才是不懂事的讨厌鬼!”
陈琰这番连珠炮似的反驳,逻辑清晰,掷地有声,还带着一种底层孩子特有的、朴素的正义感和对劳动的尊重。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触碰了某些敏感的“阶层”神经,只觉得对方的话又难听又不讲道理。
赵明轩和王鹏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看起来土里土气、不知天高地厚的转学生。一时竟被她噎住了。尤其是她最后那句“讨厌鬼”,简直是对他们“权威”的赤裸裸挑衅!
“你……你谁啊?轮得到你说话?”赵明轩恼羞成怒,指着陈琰。
“我是陈琰!方伯伯家新来的邻居!我就看不惯你们欺负人!”陈琰毫不退缩,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赵明轩气得脸色发青,王鹏等人也面面相觑。方伯文惊讶地看着挡在他们身前的这个小小身影,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流。方仲文也停止了咳嗽,抬起苍白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讥诮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陈琰倔强的侧影,闪过一丝惊讶和……难以言喻的触动。
就在这时,巡查的老师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看到老师,赵明轩等人立刻收敛了嚣张气焰,狠狠瞪了陈琰和方家兄弟一眼,悻悻地散开了。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方伯文推着弟弟,陈琰默默地跟在旁边。快到校门口时,一直沉默的方仲文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没了往日的刻薄:“喂,地下室的!”
陈琰立刻警惕地瞪向他:“干嘛?又想说我土?”
方仲文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自己书包里摸出一小盒没开封的进口水果糖——那是他常备着缓解咳嗽不适的——随手抛给陈琰。
陈琰手忙脚乱地接住,有些发懵。
“……刚才,”方仲文别过脸,看向路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别扭,“谢了。”
就这两个字,让陈琰愣住了。她看着手里那盒包装精美的糖果,又看看方伯文脸上温和的笑意,再看看方仲文那别扭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讨厌的“病秧子”,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方伯文也适时地开口,声音温暖而真诚:“陈琰,谢谢你。以后……一起上下学吧?”
那次“不打不相识”之后,一种奇妙的纽带在三人之间悄然形成。赵明轩那伙人虽然没再明目张胆地挑衅,但“病秧子”和“老妈子”的绰号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某些角落。然而,对于陈琰、方伯文和方仲文来说,这些带着恶意的标签反而成了他们友谊的催化剂。
陈琰成了方伯文沉默时的代言人,用她特有的直率和勇气,替兄弟俩抵挡了不少暗地里的风言风语。方伯文则像一座沉稳的山,默默照顾着弟弟的身体,也包容着陈琰偶尔的莽撞,在她遇到学习困难时耐心讲解。而方仲文,那个曾经用刻薄话刺伤陈琰的男孩,虽然依旧身体虚弱,依旧时不时冒出几句噎死人的“毒舌”,但看向陈琰的眼神里,早已没了最初的轻视和嘲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扭的信任和依赖。他会把自己珍藏的画册借给她看,会不动声色地在她被难题困住时,用铅笔在旁边草稿纸上写下关键的解题步骤。
此刻,放学的路上,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琰小心地把那片漂亮的梧桐叶夹进书本里。方伯文稳稳地推着车,轻声提醒弟弟喝水吃药。方仲文懒洋洋地靠在车座上,半闭着眼,却微微勾起了嘴角。
他们成了好朋友。一个来自地下室的女孩,一个像山一样沉稳的哥哥,一个像易碎瓷器般脆弱又带着尖刺的弟弟。在这所势力眼的小小校园里,他们组成了一个外人难以理解、却异常坚固的“地下堡垒”。那些带着恶意的绰号——“病秧子”、“老妈子”,甚至陈琰回敬方仲文的“地下室保姆”——在三人之间,早已褪去了伤害的外衣,变成了彼此心照不宣、带着点自嘲和亲密意味的专属代号。就像此刻梧桐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斑驳却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照亮了这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