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江城
断岳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令牌与木匣），入手的分量仿佛承载了整个琴王谷最后的期望与哀伤。然而，一丝疑惑随即浮上心头，他抬起头，看向谷主那枯槁却透着决绝的面容：
“对了，前辈，”断岳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硬，“您让我们出发，可…目的地是何处？”
这确实是个关键问题。总不能漫无目的地在这乱世中游荡。
谷主浑浊的目光微动，似乎才想起还未交代此事：“讨魔擂，便在流云峰下，江城之畔。”
江城…断岳默默记下。
随即，他的目光扫过一旁正被长音拉着整理头发、兀自嘟囔着“师姐轻点”的弦音，眉头紧锁，再次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认同：
“而且，您让我带她去？”断岳的声音冷了几分，毫不掩饰自己的顾虑，“先不论男女有别，旅途多有不便。单说她…目不能视，行走坐卧皆需人留意。此去讨魔擂，鱼龙混杂，各方势力汇聚，凶险莫测。让她一个…一个毫无自保之力、又全无危险意识的盲女置身其中？前辈，这岂非儿戏？！”
他指了指旁边好不容易止住笑、此刻正一脸担忧看着师傅的长风：“这小子是我的人，总得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谷主那只仅存的左手，轻轻拍了拍断岳的肩膀，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放心…弦音这丫头，她的‘眼睛’，长在心里，长在耳朵里。她的感知力，比你想象的…要强得多。无需你时时看顾。”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弦音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至于危险…呵呵，老夫敢让她去，自然…有让她去的道理。琴王谷…压箱底的几手绝活…她…都学会了。”
“可……”断岳还想反驳，目光再次指向长风。
谷主却缓缓摇了摇头，打断了他，语气异常沉重：“恐怕…不行。”
他看着长风，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冰冷的现实考量：“你我…都清楚。讨魔擂…绝非儿戏。更非…少年人扬名立万的舞台。那是…绞肉机！是魔教与正道倾轧、无数天才陨落的修罗场！”
“各门各派…能踏上那核心擂台的…起步…便是真正的天才！是宗门倾力培养、身负绝技的顶尖种子！是…拿着‘门票’的人！”谷主的目光重新落回断岳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无奈，“你们此去…说实话…以琴王谷如今的名头…也不过是…去看看…是去见证…那些顶级宗门的老家伙们…必定会借此机会…搞出的大动作！是漩涡的边缘！”
“而且…江城…离此地…确实不算太远。”谷主补充道，试图减轻距离带来的压力。
“既然危险！她就更不应该去！”断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就算不远也不行！她又瞎！又全无江湖经验！对危险毫无警觉！那种龙蛇混杂、杀机四伏之地！她如何去得？！前辈，您这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谷主沉默了。他佝偻着背，缓缓转过身，望向洞外被瀑布水汽朦胧了的残破山谷。良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伤痛，从他胸腔深处逸出：
“你可知…二十年前…为何魔教会倾巢而出…非要踏平我琴王谷…这弹丸之地？”
他并不等断岳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沙哑，如同在撕裂早已结痂的伤口：
“因为…在那次决定性的讨魔大战中…上一代谷主…我的恩师…他…弹奏了《三思曲》…”
“思情…思心…思我…”
谷主的声音带着刻骨的痛苦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惧，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惨烈的景象：“琴音一起…天地同悲！魔教高手心神被夺…如同陷入无尽梦魇！阵法崩解！自相残杀者不计其数！那一战…我们大获全胜！阵斩魔崽子…三千有余！”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悲愤而苍凉：“本以为…经此一役…魔教元气大伤…百年内难有作为…我们…也松懈了…”
“可谁曾想！”谷主猛地转过身，仅存的左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恨意，“仅仅数年之后！他们竟…竟能集结全部分舵之力！对我琴王谷…发动了…灭门之战！我们…竟成了魔教倾力‘讨伐’的对象！”
“那一战…惨烈…魔教七大舵主齐至！更有无数精锐堂主、组长！谷主…长老…弟子…拼死抵抗！琴音碎！剑气折！最终…七大舵主…被我们拼掉了两个！重创了五个！那些精锐组长…更是死伤无数！我…也被斩断一臂…从此…再也无法拨动琴弦…”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断岳：“老夫…废了！琴王谷…也彻底毁了！但…弦音…她不同！”
谷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和期冀：“她…是琴王谷最后的希望！是唯一…完整继承了《三思曲》…以及…其他所有核心秘传的人！她的天赋…是恩师之后…我见过…最强的！”
“此去讨魔擂…她…就是琴王谷！她…就是那能诛魔灭邪的…无上琴音！”谷主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看向断岳，那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近乎哀求的托付，“她的安全…老夫…只能…托付给你了…小友！”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断岳心头。
原来如此。这盲女，竟是琴王谷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战略武器！是那能让魔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抹杀的《三思曲》的传承者！
看着谷主眼中那沉甸甸的、混合着血泪与最后希望的目光，断岳所有反对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带上弦音，不是累赘，而是必须。是琴王谷复仇的唯一火种，也是未来对抗魔教时，可能扭转战局的…关键！
断岳沉默了。冰冷的眼神扫过弦音那懵懂无知、还在跟师姐抱怨梳头太疼的侧脸，又落回谷主那张写满悲怆与期冀的枯槁面容上。
最终，他缓缓地、极其凝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但那眼神中的冰冷，已带上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谷主看着他点头，紧绷的身体似乎瞬间松弛了几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从怀中摸索出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白色玉符，玉符上刻着几道简约的弦纹。
“这是…‘同音佩’…”谷主将玉符递给断岳，“一枚在我处…一枚…你拿着。若遇…实在无法化解之危…捏碎它…老夫…拼着这残躯…也能…感应到方位…或许…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断岳接过那枚温润微凉的玉符，入手细腻。他将其贴身收好。
“去吧…”谷主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收拾…准备…即刻…启程。江城…莫要…误了时辰…”
断岳不再多言，深深看了谷主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意味。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石凹外。长风担忧地跟上。长音也终于给弦音梳理好一个勉强像样的发髻，拉着还有些不情愿的她，跟了出去。
石凹内，只剩下谷主一人。他佝偻着背，看着四人消失在瀑布水幕之外，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死灰。他缓缓坐回冰冷的岩石上，怀中紧紧抱着那包裹着令牌的木匣，如同抱着整个琴王谷冰冷的墓碑，在轰鸣的水声中，等待着最终的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