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织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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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空白的画布

白色的天花板,像一张被漂洗得褪了所有色彩、空无一物的画布,沉甸甸地悬在我的视界上方。

它压下来,带着一种无声的重量,压迫着我的呼吸。

每一次眨眼,那单调的白色都纹丝不动,固执地宣告着它的存在,接着是消毒水的气味,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霸道地占据每一寸感知。

它混合着一种更淡、更难以名状的金属和塑料的气息,像某种工业化的冰冷宣告。这气味不是背景,它是主角,是入侵者,带着消毒一切的冷酷决心,企图连我的意识也一并抹杀。

最后是声音。滴…答…滴…答…规律,单调,永无止境。像是某种精密的钟表,又像是生命流逝的倒计时,一下,又一下,精准地叩击着我裸露的神经末梢。每一次“滴答”,都在那片空白的画布上敲出一道无形的裂痕,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在哪?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大脑深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空白,死寂,冰冷。像一块被彻底格式化、连出厂设置都清除干净的硬盘。没有名字,没有过往,没有“我”这个概念。只有最原始的生理本能:呼吸的起伏,胸腔里心脏沉闷的搏动,眼球因干涩而微微的转动。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紧我的喉咙。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彻底的虚无感比任何疼痛都更令人窒息。我试图张开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悠…悠悠?你醒了?”

一个声音。从右侧传来。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说话的人正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一只停驻在花瓣上、随时可能飞走的蝴蝶。

我艰难地、像生锈的机器般,一点点转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视线缓慢聚焦。

床边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脖颈和隐约的锁骨。他的下巴上冒着一层青色的胡茬,像初春荒原上倔强钻出的草芽。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如同泼墨渲染的淤青,诉说着极度的疲惫。然而,这一切都掩不住他那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牢牢地锁住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像是两簇在暗夜里骤然点燃的火焰,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希冀。

那光芒太炽烈了。像正午的烈日,直直地照进我空茫一片的内心。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避开那令人无所适从的热切。被子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床单,用力到指节泛白。

“你……”我再次尝试发声,声音干涩得如同被风干的枯叶,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喉咙撕裂般的痛楚,“是……谁?”

他脸上的表情,那仿佛凝固在冰层下的希冀,瞬间僵硬了。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眼底的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要熄灭。但仅仅是一瞬。下一秒,一个微笑艰难地在他唇角拉扯开,试图安抚,试图温暖。然而那笑容的弧度是那样僵硬,像是强行粘贴上去的面具,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是顾淮啊。”他说,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像是怕惊醒了什么,“顾淮。”他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这两个字是开启某个宝藏的唯一咒语。

顾淮。

顾、淮。

这两个音节像两把冰冷的钥匙,被强行塞进我大脑那扇锈死的锁孔里,徒劳地转动着。没有门扉开启的豁然,只有锁芯内部传来尖锐、剧烈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细针,在同一时间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搅动着那片混沌的空白。

“呃……”我痛哼出声,下意识地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身体蜷缩得更紧。一种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这个名字带来的不是记忆,而是尖锐的生理性痛苦。

“我不认识你。”我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疏离,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充满警惕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被子下的手指,揪床单揪得更紧了。

他整个人,像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肩膀猛地垮塌下去,那强撑起来的微笑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他垂下头,用手掌用力地搓了搓脸,再抬起头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狂风中竭力站稳的树,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天空。

“没关系的,悠悠,没关系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低沉而有力,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医生说了,撞击造成的脑震荡,可能会有暂时性失忆。很常见。别怕。”他顿了顿,目光温柔而执着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失忆的迷雾,直接触碰到里面的“我”。

“我们慢慢来。”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覆盖在我紧抓着被子的手上方,隔着厚厚的布料,传递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点一点,帮你把记忆找回来。相信我。”

他的语气是那样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只要他这样坚持着,那些散落的记忆碎片,真的能被他用耐心和执着,一片一片,重新拼凑回原来的模样。

后来,在断断续续的、由他单方面主导的讲述中,我像听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事般,得知了一些关于“我”的碎片:我叫林悠。一个专写梦境小说的作家。而他,顾淮,是我交往了两年的男朋友。那场导致我昏迷一周、记忆清零的意外,是一场雨夜的车祸。

这些信息从他口中流淌出来,带着他赋予的温度和色彩,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磨砂玻璃,模糊不清,毫无真实感。作家?梦境小说?顾淮?林悠?这些标签贴在一个空白的躯壳上,显得如此荒谬。那些他口中属于“我”的文字、故事、情感,仿佛都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里发生的事情,与我此刻的茫然和头痛格格不入。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低沉平缓的叙述。窗外的天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疲惫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我看着这张陌生又因那份固执的温柔而显得不那么完全陌生的脸,听着那些关于“我”的遥远故事,太阳穴的刺痛渐渐变成一种沉闷的钝痛,持续地敲打着那片空白的画布。

我是林悠。我写过很多关于梦的故事。我有一个深爱我的男友叫顾淮。

这些句子在我空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却激不起任何涟漪。唯一真实的,只有那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仪器冰冷的滴答声,以及头顶那片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白色画布。

我的画布。一片彻底、纯粹的空白。

而那个叫顾淮的男人,正试图用他眼中的光和口中的故事,在这片空白上落下第一笔。那笔触,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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