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陡生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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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死的是粤商自治会的人,自治会本就在三教九流中眼线密布,又兼郭平福催着巡检司,那黄永璋也是四处打点,黑白两道去寻人。这案子结得到也快,不到半个月便在沙面将那几个花天酒地的劫匪给抓了,一番刑讯之下,供认不讳,还搜出了部分赃物,可谓办成了铁案。
尔后便走了流程,省府特批,拉去流花桥每人赏了一粒子弹。
枪毙时黄永璋不让唐维桢去,据那些围观的人后来传出,几名劫匪极为老实,从监狱运到靶场,直到枪毙前不曾说过半句话。
有人说,那几名劫匪其实是被官府下了药,就怕他们枪毙之前胡言乱语。
有人说,哪有那么面黄肌廋神情呆滞的劫匪呢?莫不是官府随意找了几个流民来充数罢了。
还有人说,官府找人充数,肯定是背后另有隐情,保不齐便是那家贼。要不然,怎么可能轻车熟路进了宅,又如何专门杀了唐家父子?
也有人点头称是,道现如今正逢乱世,高门大户的谁家没个暗道用来逃生?难讲就是那知根知底之人偷偷由暗道入内,杀了人取了财宝,要不然为何唐家的看家护院全都是摆设似的呢?
譬如那本就是烂仔二世祖的黄永璋、唐志业的大舅子……
……
市井流言,进不了唐家的院子,到不了唐维桢耳内。只有那唐家忠仆陈建新,打听到些事情,悄悄说与唐维桢听。只是唐维桢心如死灰、神游天外,迷迷糊糊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总之,这件事情,官府结了案,也算是到止结束了。
活着的人得继续活着,哪怕明天就得死去。
这世上不过是添了个孤儿,只不过是个有钱的孤儿。
……
唐氏自江南南迁五代,落地番禺便似遭了断脉蛊。
到唐志业这辈独苗撑门楣,偏生他是八面玲珑的商界新秀,娶黄氏望族千金,诞双子那日全城燃爆竹贺香火重续。谁知十年光景,宗祠供桌上两盏长明灯竟又诡谲地灭作孤灯一盏——青玉香炉里积的,还是五代人烧剩的冷灰。
番禺黄家是当地豪绅,原在番禺算得上大户人家,可论及人丁兴旺,却与唐家相差无几。到了黄永璋这一代,黄家香火凋零,也就一子一女。
只是黄老爷留给黄永璋的家产,早就被这独子糟蹋干净。唯独留给女儿的一栋两层小楼位于沙湾,也是那青砖墙、石门套、八角门洞、宝瓶栏杆的小洋楼,唐母为兄长计,临死前与唐志业相求,将之过契给了黄永璋。
岂料这黄家独苗转手就将祖产典给十三行当铺,换得渡轮鸣笛时腰间牛皮带上缠满的银洋叮当——说是要本钱做生意。然后便带着几名打小长大的手下去了香港,期间粤港来返,说是做的是南洋那边的大生意。
如今从香港回来,姐夫唐家又成了废墟,黄永璋一边找了经纪临时租了个院落,一边安排人重建这唐家老宅,一边忙着接手唐家生意——虽说还有外甥唐维桢,可在外人看来,一个十四岁的纨绔子弟,要没有这舅舅,这唐家就算完了。
……
黄永璋租赁这院落的主人姓洪,福建人,在广州开武馆,专精太祖长拳,唐维桢还曾去学过半年。
洪家倒是离唐家原址挺近,黄永璋便带着唐维桢一起住了过来,还专门给这外甥安排了一个佣人,叫姚四,天生的一张笑脸,哭的时候都是含着泪带笑。
搬进租下来的宅子,唐维桢似乎开朗了一些,只是每日里很少见人,偶尔在园中练完把式,与新来的下人还能有一个笑脸。只是那姚四像是幽灵一般的出没在唐维桢左右,偶尔抬头,便能看见那张一成不变的笑脸。
这一日,唐维桢按习惯在外院练了半个时辰把式,跨进门槛还没落汗呢,姚四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是有七八位掌柜已堵在廊下——正是听闻唐家出事后第一批赶过来的那些人。
才出院门,便能看见廊下乱哄哄的——绸缎庄李掌柜攥着账本往前拱,茶行主事顺势往他怀里塞什么东西。其他几人全不管身处何地,个个声音高亢,怨气十足。
见着唐维桢,那广州潘家银行的管事边将手中一张借据轻轻放在石桌,愁眉苦脸道,“少爷啊,这是当初唐老板与陆家合作码头时的贷款,可是白纸黑字写得明白,陆家早就跑了路,现如今……,这码头亏空总得有人填啊!“
少年攥着父亲印章刚要张口,又被粮行那精瘦的刘掌柜截住话头,“少爷啊,咱唐家遭难,谁都是心疼难受的,可这印把子总得有人掌不是?“
说这话时,他袖口露出的半截房契沾着茶渍——正是唐家当铺的契书。
黄永璋跨进月洞门时,正看见唐维桢正被挤在紫藤架下,少年脸色苍白,攥着父亲印章的手在抖。
这位舅舅抻了抻身上杭绸长衫,抬手抚平乱发,脸色铁青,二指夹着烟卷虚点一圈,“各位,这街面上讨饭的,都还讲究个吃相呢。“
众人讪讪退后半步的功夫,黄永璋已抽走潘家账房手里的契书,“三日后来支银子。“又指指其他几位,“掌印的,你不用管,唐家没死绝。还有你,绸缎庄,月底盘账,差多少、如何分担,再商量!”
“……”
待人群散去,少年抬头望去,见舅舅衣襟上别着金怀表——那是母亲陪嫁的物件。依稀记得。那是舅舅临离开广州时,母亲从怀里拿出,说是给这弟弟留个念想。
黄永璋拍他肩膀的力道重得发沉,“维桢,你且安心歇着,外头腌臜事,有舅舅替你挡着。“
这话说得敞亮,可唐维桢分明看见粮行掌柜临走前,往舅舅袖口塞了鼓囊囊的信封。
这哪是要人主持公道的,分明是嗅着血腥围上来的豺狗——老江湖们蚕食孤儿的手腕,比码头扛包的苦力还利索……
唐维桢惨笑着转身离去,等再推开阁楼雕花门,已是秋露沾衣的清晨。
晨光里,瘦成纸片的少年倚着门框,青灰长衫空荡荡挂在上头,活似中元节飘出来的白灯笼。
等何如光举着药碗追出来时,惊得洒了半碗参汤——谁能认出这是月前还鲜衣怒马与一干纨绔四处闯祸的唐少爷?唯独那双宛如淬火的眼睛,在扫过廊下窃窃私语的仆妇时,依稀亮起星火。
……
廊柱影子投射在唐维桢头上时,晕乎乎的唐维桢手一抖,茶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碎瓷片蹦到站立在一旁服伺的姚四布鞋上。
唐维桢低头看去,走廊的地板上,凌乱撒落着落叶,有些刺眼。可,这本该是陈建新每日清晨头一桩要收拾的活计啊?
少年想起,似有许久没看到哥哥的忠仆了,沙哑着嗓门发问,“陈建新呢?“
姚四堆着笑的脸在秋阳下泛油光:“少爷,陈管事前几日告假说是家中出了事,走时还给您磕了三个响头呢。”
唐维桢点点头,微眯着眼,指关节轻轻敲着太师椅扶手的龟裂纹上,等日头升起,院墙阴影爬到膝头时,忽然想起那日签押房的光景。
——舅舅握着他的手按在契约上,印泥盒里的印泥红得刺眼,陈建新站在一旁,捧着砚台的手抖得厉害。
“……那,门房老何呢?“
“在的在的。“姚四蹲下身子小心捏起茶盏碎片,又从鞋帮子上捡起几片茶叶,“何大哥今早还给少爷晒了被褥呢。“
唐维桢眼睛眨了眨,突然攥住姚四的袖口,“陈建新上月还说要教我辨茶,怎的突然回乡?”
姚四头上的桂花头油混着墨味直冲人鼻,笑得谄媚,“……说是家中老母病重,连夜雇的骡车......“
话音未落,少年已截断话头:“骡车脚钱谁付的?“
“自然是陈管事本人。.“姚四脸上笑意依然,突然转了腔调,“少爷如不信,可问问舅老爷呢。”
双手在脸上搓了搓,唐维桢抬手将长发捋了捋,又站起身来,深呼吸几口,方才转过身来,看着姚四。“带我去见我舅舅。”
“少爷,我头先已经找人去向黄老爷回报了,说您已经出了屋子,恐怕过不得多久,老爷就会过来了,你先坐着歇歇,这好几天您都没出屋子了,要不活动活动身子?都行,都行……”
按以往性子,对姚四这般秉性的人,唐维桢恐怕先是一巴掌让人找不着北,然后再补上一脚。现如今,突然就心生无趣。
虽说这生了张讨喜的脸的下人,其实讨厌得紧,可唐维桢连呵斥的心思都生不出,只是返回廊下,在椅子上坐定、喝茶、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