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修罗桃源
26、修罗桃源
广州白云山,气势磅礴,山峦起伏如巨龙蜿蜒,沟谷纵横间藏纳千年风霜。登高俯览,全市景致尽收眼底。
早在唐宋时期,白云山便以“幽冥之地”闻名。因其山势险峻、松柏荫蔽,民间传说此地为阴魂聚居之所,常有夜行路人听闻呜咽之声。有道士相中了山间云雾缭绕的灵气,于山腰筑起白云观,供奉三清,以符箓镇邪,香火渐盛。旧时百姓便当此地为风水宝地,一时节青石碑碣曾漫山遍野,松柏荫蔽间尽是幽冥气息。
白云山山麓北侧,有一郑仙祠,每年七月二十四、二十五两日,便是郑仙诞。说是源于秦末高士郑安期,曾隐居在白云山采药济世,并在白云山成仙而去、骑鹤飞升的民间传说,少说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号称广州第一诞。
只是自民国以降,烽烟四起,战火摧折古木,军阀劫掠文物,白云山的文物古迹与山冈树木已一片颓然,昔时金碧辉煌的祠宇仅余断壁残垣,碎石嶙峋,荒草蔓生,唯余仙鹤传说随风飘荡,化作苍山叹息。
清末至民国年间,白云山成为江湖势力的角力场。洪门在此扎根,将某座山巅的破庙改建为“五堂”,红旗总督花镜执掌生杀簿,黑旗执法、蓝旗传令,各司其职。于是那山间小径暗藏机关,廊柱上刻满帮规密文。彼时的白云山,既是江湖人避世修行的“桃源”,亦是刀光剑影的“修罗场”。
沿郑仙祠南行,便能见半山苍翠渐浓,绿树成荫,如织翠毯。偶有山风吹拂,隐约可见那山间有白墙黑瓦的屋宇。再走近些,才能见那枝叶繁茂的翠绿穹顶下,有几栋西式小楼犹如珍珠般点缀在山野之间,院墙不高,却巧妙地利用那参天古树形成遮挡,镂花铁门紧闭,又能隐约可窥那院内姹紫嫣红。只是山深林密,自朝至日昃,鲜有人声。
辰时初至,山间薄雾如轻纱缭绕,山峦若隐若现,鸟鸣声此起彼伏,清脆婉转犹如天籁。
唐云轩立于小院内,摆开架势,双目低垂,似观心湖,屈膝直腰,身形如松,呼吸悠长绵密。一炷香的时间静若磐石,待香烬烟散,方缓缓睁眼,收势而立。
稍作休憩,唐云轩便行至木人桩前,拳脚齐出,噼啪作响,太祖长拳的招式在他手中虎虎生风,嗬嗬声随招式起伏,似战鼓擂动,汗珠滚落额间,却浑然不觉疲态。
此时,铁门一侧的围墙边,一名精瘦汉子默然伫立,身着黑色学生装,身瘦如竹杆,背脊紧贴墙垣,短发湿漉漉的,似是露水浸润,又似刻意濡湿以显桀骜。
年轻汉子右手垫于腰间,似藏匿有暗器在身,左手则捻着一根细小铁丝,那铁丝竟似有生命般在指尖飞旋舞动,时而如蛇信吐露,时而如银丝缠绕,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待唐云轩收势归屋,汉子尾随而入,脚步轻若狸猫,进到屋内,便有另一名同样打扮的汉子已然候在门前,此人打着哈欠,惺忪睡眼掩不住锐利,行至墙角替换了前者位置。
这栋楼房从远处看来挺为精致,实际占地却有三亩左右,分为前院后院,楼高两侧,红砖砌成,外刷白灰,搭配着大理石台阶与雕花栏杆,一派西洋风骨与中式古韵交融的韵味。
推开门扉,一股混合着樟木香与淡雅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转过玄关,客厅宽敞明亮,中央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几张柔软的沙发看似随意地摆放,却又出奇和谐。雕花茶几上,放着热腾腾的咖啡与几样西点。
两名白衣黑裤的女佣静立角落,见唐云轩热气腾腾归来,一人迅捷递上毛巾,另一人捧着的温水恰至唇边。唐云轩接过毛巾抹面,又仰头饮尽温水,转身便去了左边浴室的方向。
那精瘦汉子却径直跃至沙发,整个人如弹丸砸下,将身躯陷进柔软皮革,舒服地哼了几声,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像是突然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那两名女佣似乎见怪不怪,悄无声息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霎时间,屋内死寂如坟,唯有吊灯微颤的光与汉子僵直的视线,织出一幕诡异的静默。
这是唐家的家规。
只是,这并非唐家祖宗定下来的家规,而是唐云轩定下的。
说到唐云轩这唐家,本就是新会一大户人家子弟,祖上曾在当地显赫一时,家中曾出过举人进士无数,门楣高悬“文魁”匾额。
到了唐云轩父亲这一代,家中虽分出几支,唐云轩这一支仍以经商为业。唐父却深知商贱政贵,常叹“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遂对膝下四子皆悉心栽培:延请名师开私塾,购置古籍数千卷,夜夜秉烛督课。
四兄弟当中,唯有唐云轩年少时读书便有神童之称,一十六岁便考取秀才,笔下文章如龙泉出鞘,世人皆以为他必将科举功名,干霄凌云。但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这唐云轩不好功名,只醉心于江湖。二十几岁便广佛一带出了名,对外手段狠辣如刀,对内豪情仗义似侠。因人面貌文质彬彬,家中且排行老大,一来二去,落了个“唐大先生”的外号。
只是唐父郁郁成疾,一气之下将家产分成四份,自家拿一份,另三份分予三子,原想着若大儿子改邪归正,便将自己这一份赠予他。未曾想唐云轩竟笑呵呵空手离家,到广州十几年,竟成了洪门数一数二的老大,从此未曾回过新会。江湖皆传言,此人心狠如刀,人前却仍是一袭长衫,笑谈风月。
小楼内,唐云轩洗漱完毕,换了套青绸衣裳行至客厅。那精瘦汉子仍懒洋洋躺在沙发,脊梁如蛇般瘫软。唐云轩不瞧他一眼,径自走到茶几旁坐下,拎起一块桂花糕慢慢吃完,又抿了一口不冷不热的咖啡,方才咳嗽一声,喉间似有暗哑。
那汉子像是腰下装了弹簧,“嗖”地直挺挺站起,脊骨霎时绷直如竹,走到后门拉开那白色木门,冲后院喊了一嗓子。
“崔叔!”
喊完之后,又走回那沙发旁,整个人像根木头似的栽下去,又是一动不动。
刻之后,后门走出一人。那人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清隽如书生,约莫三十来岁,身着灰色右衽长袍,黑色布鞋踏地无声,手中捧着账簿,指节因常年握笔微显骨凸。
甫一进门,唐云轩便放下咖啡杯,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子民啊,昨晚睡得可好?”
那崔子民笑着点头,走到唐云轩右侧的沙发边,掀起长袍的后襟,略有些拘谨地坐下,方才客客气气地回答,嗓音温和,十分好听,只是口音略带北边的味道,“睡得挺好的,这里太安静了,每次过来这里,都睡得十分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