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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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三刀六洞

24、三刀六洞

唐维桢这才左右打量,发现已行至大沙头栈桥。一丈宽的木板桥架在水面,两侧波涛粼粼,前方赫然泊着一艘朱漆巨船,午后日光倾泻,船身红光灼灼,周遭几艘菜艇以木板相连,船尾有人蹲洗菜蔬,船头晾晒衣衫,众多半大孩童聚集,对着红船指指点点,窃语如雀。

刘禹锡就曾写过“连天浪静长鲸息,映日帆多宝舶来”,来形容广州作为贸易之都的繁盛场景,前清时,广州是全国最大的贸易港口,道光十四年,广州出了个巨富伍秉鉴,据闻年收入曾达到2600万元之巨,相当于当时清政府财政收入的一半,可见当时贸易业之盛景。

那时候的外商、民间资本纷纷进驻,不仅带来了车水马龙和衣香鬓影;各种中西合璧的地标建筑陆续沿岸拔起,使这里成为了上世纪30年代广州最富足、最时尚的地方。但也有英国律劳卑率兵船强闯广州黄埔,试图扩大势力范围,为后续鸦片战争埋下伏笔。

打三元里事件之后,又经过了六二三惨案,现如今更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大沙头一带辉煌不再,早就没有了那“映日帆多宝舶来”的喧哗场景,现如今大沙头只剩廉价花船与疍艇苟延,街犬垂尾,街头警吏唯收黑钱。

想那南天王陈济棠也未曾知晓,这璀璨霓虹下竟蛰伏着这般腌臜。

几位衣衫褴褛、露出黑瘦赤膊的艇户见唐维桢这行人衣着光鲜,眼中便放出绿光、交头接耳一番,约莫着是见到了领头的花镜与袁飞龙腰间鼓鼓囊囊,便也收起了心思,继续忙碌着手中的活计。

走在前头的花镜带着几人穿过舱室,进到一间大舱,一众棚面(乐师)正在吹吹打打练曲目,见花镜等人进来也视若无睹,倒是一个打扮整洁干净的中年人从后舱迎了出来。将众人领进一间空旷房间后转身离去,屋子里头还站着一位身材壮实得像是花岗岩,年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神情冷漠,短发下一双眼,像是两枚擦得锃亮的铜钉嵌进生锈的铁板。

“阿辉,刘功辉,刑堂执法。“花镜轻言细语,替双方介绍,”唐维桢,小幺满,唐大先生的关门弟子……“

唐维桢心中一震,何时自己竟成唐大先生的关门弟子了?可手上功夫没闲着,摆足了礼仪与刘功辉见了礼,只是见花镜瞥向朱七的眼神颇有些纠结模样,便打算出口解释,却被袁飞龙抢了先。

“朱七,自个儿上船头玩去!”

朱七怯生生望了袁飞龙一眼,又偷瞄唐维桢,低头应了声便溜出门。花镜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袁飞龙大笑起来:“扑你阿母!五哥,不过是个小娃儿,看一看没什么坏处嘛……”

唐维桢立在旁侧如坠云雾,忐忑不安。几位大佬带他来这戏红船究竟所为何事?袁飞龙不是说傍晚要带他办事?这冷面刑堂刘功辉在此又有何干?自己不过新丁,何罪之有?

“袁老九,可记得洪门誓言?”刘功辉忽而开腔,声如金石相击。

“自是记得。”袁飞龙淡应。

“违了哪条?”

“……不可三五成群闯事,连累兄弟,违者三刀六洞。”

袁飞龙边说边解裤头带,裤管滑落,腰间匕首豁然拔出。

唐维桢骇得目瞠口呆——袁飞龙竟将腰带扎于腿根,拔刀出鞘,满不在乎便要刺下。

”等阵!“唐维桢突然开口大叫一声,顾不得刑堂刘功辉目光冰冷冷刺来,只管抬手去拉袁飞龙,“等阵等阵,九哥。”

“怎么了?”袁飞龙皱眉瞪眼,看着面前少年,又看看花镜。

“这誓……”。

唐维桢情急拦人,只因在场四人唯袁飞龙与他有交情,更曾救过自己性命。他哪能眼睁睁看大哥自戕?可三双冷眼霎时锁住他,或漠然或诧或冰,直教他浑身发毛,言语也结巴起来。

“这是怎么了?”

在场皆是老江湖,见他启头便知其意。花镜垂眸不语,刘功辉忽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冷面霎时破功。未及他开口,袁飞龙已抬手轻挥,匕首如游蛇刺入大腿,抽回时血珠溅落,神色竟无半分波动,第二刀刺下。

笑盯唐维桢,袁飞龙满不在乎开口道,“小幺满,这誓犯了哪条便罚哪条,没得抵销。今日你且看着——从今往后,难说你也有帮人行刑的那日呢。”

言谈之间,三刀已扎完,鲜血倒是渗得不多。一旁的花镜变戏法似的掏出药粉和干净布条,手脚麻利地给袁飞龙止血包扎,边缠布边慢悠悠笑道,“手挺熟啊,这下安生了吧?去佛山养几天伤,别急着收兄弟啦,身上再多几个窟窿,阎王爷可要提前发请帖喽。”

袁飞龙脸色煞白如纸,却仍在笑,若无其事地任由花镜摆弄伤口,“有五哥的神药,三五日便能蹦跶。阿辉那死人脸,出去候着罢,我与这小孩说几句话。”

刘功辉默然转身走向舱门,行至门槛处忽又折返,从舱壁木椅上拎起一荷包“啪”地搁在袁飞龙身旁,连个眼神都未施舍,再度离去。

袁飞龙随手抓起荷包掂了掂分量,斜眼瞥向唐维桢:“扑你阿母,阿辉连跑路钱都备妥了。你呢?哑巴啦?”

唐维桢满脸迷茫又尴尬,袁飞龙忽又哈哈大笑道,“……逗你玩呢!我这伤养几日便好,接下来你得紧跟着花五哥。幺满这差事本就是打杂跑腿的,你也别憋着劲儿不服气,本想夜里再同你交底,偏偏计划生变——你看我这现身说法,下马威都省了请别人,自个儿捅几刀演给你看,吓着了吧?”

花镜在旁笑骂,“少在这胡扯!若非你硬要去送那将死鬼,今日哪轮到你挨刀?老幺说得对,原定今夜开堂立威,执法的正是刘功辉,本意是要让你们新人瞧瞧洪门规矩,何为可为不可为。你这作妖的九哥,倒自个儿把戏演足了!不过话说回来,小幺满确该跟着红旗执法磨炼,一步步熬资历,能否熬成大幺满熬成堂主,全看你自个儿的造化啦……”

袁飞龙低头瞥了眼渗血的包扎布条,抬手摸了摸呆若木鸡的唐维桢脑袋,“你这娃儿,单眼佬看婆娘——一眼望穿底!直来直去是爽利,但该烂肚里的得咽下去。年纪轻轻,经历倒不少,也有股子狼劲儿,可别把心事挂脸上,学会沉住气,跟着五哥和辉哥,多瞧多问,不懂就问不丢人,他辈分虽称五哥,实则与你父辈年纪相当……”

“乱世里,守住本心最要紧,孩子,洪门既是避风港,也是杀人场,你得拎清自个儿的斤两。我知你心里有盘算,所以你才得更踏实走每一步……”

“……话又讲回来,我们广东佬,火气旺,契弟才缩头缩脑!入了香堂拿了票布,遇事找你花五哥,他替你扛着……”

花镜在旁边笑啐:“你条扑街仔,越说越没边!”

袁老九絮絮叨叨,唐维桢望着他腿上渗血的布条,眼眶忽地酸胀。

“那个,来,维桢,叫上朱七,五哥,你先回避一下,我再和这俩孩子说几句。”袁老九突然笑着朝唐维桢勾勾手,又撇头过去朝着花镜扬扬下巴。

花镜笑骂一句,转身走出门外叫来朱七。

看着一脸迷茫的两位少年,袁老九叹口气,轻声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