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ert Bresson
罗伯特·布列松

罗伯特·布列松
我观看罗伯特·布列松导演的电影《巴尔塔扎尔的遭遇》,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想当时看这部电影的原因似乎是安妮·维亚泽姆斯基主演,她之前出演过戈达尔导演的电影《中国姑娘》。我那时的观影印象是“有点难懂”“节奏很慢”,不仅如此,电影中强烈的悲观主义讽刺基调,老实说也让我觉得“不太喜欢”。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其实布列松的所有作品都非常出色[1]。给我震撼最大的是《圣女贞德的审判》。电影不是描绘贞德英勇抗敌的传奇故事,而是把重点放在了那之后的宗教审判上,以及她在无端罪名下受审的全过程。布列松的这部电影让我不得不去思考:什么是制定法律的力量?什么又是执行法律的力量?这里的力量就是暴力,以及这两种力量的本质。我也注意到法律的正当性会随着当权者恣意的权威而改变这一事实。在我心中,这部电影也许是和卡夫卡的《审判》、犹太裔德国思想家本雅明的《暴力批判》以及雅克·德里达的思想紧密相连的重要作品。
我个人最喜欢的布列松作品是《少女穆谢特》。作为主人公的少女被家庭和社会所疏远,最后选择了自杀。这是布列松作品所特有的残酷结局,分外令人痛心,但同时也让人不由得对少女主人公心生爱怜。《死囚越狱》讲述囚犯成功越狱,在布列松的作品中是唯一有救赎的故事。这部电影的影像非常出色,没有夸张的情感表现,而是追求极度“电影式”的表达,如手的形状、面部角度、光与影,如雕刻般隽永。在封闭的监狱世界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声音,这也是一部关于声音的电影。而《很可能是魔鬼》也在另一层面上引人深思:电影的主题是环境破坏,它描绘的是世界末日来临的景象,无可救药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有整个人类,整个地球——电影中传达的这一信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竟是拍摄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电影,从中可以看出布列松对人类命运的强烈忧虑。
布列松的作品通常抱持着极其悲观的视角,对人性充满了怀疑,总是结束于残酷和绝望之中。他的电影大多令人痛苦,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看。但是他的著作《电影书写札记》记录了许多精彩的话语,将近20年来,我时常翻阅。
两年前,当我开始创作专辑《异步》(Async)时,出于某种原因,我重新观看了布列松的电影,并被其静态(static)的影像所吸引。布列松试图从零开始创造影像,极其排斥19世纪的做派和戏剧化的表现手法。而我在《异步》中试图尝试的便是抛弃传统的音乐形式和手法,从一个音开始创造时间的极简作曲方式。此时我才注意到,布列松的影像创作手法和我的如出一辙。
在《异步》完成时,我提出了“SN/M比50%”[2]这一声音与音乐的比率。当然只有声音也挺好,但我仍然想要聆听音乐。用布列松的作品来类比的话,就是只有影像也挺好,但我仍然想要观赏电影。影像和电影是不同的。我认为布列松也是这么想的。有人可能会说,即使布列松声称拒绝戏剧化,他的电影中仍然有表演的存在。但布列松电影的意义与无视时间流逝的先锋电影大不相同,后者不过是停留在知觉层面的实验,而我也同样希望自己的音乐能够浸润人心。尽管音乐和电影的表现手法不同,但对我来说,布列松的静态表现,仍是某种意义上的楷模。
2018年5月号

《电影书写札记》
罗伯特·布列松著 松浦寿辉译 筑摩书房1987年
注释:
[1]从布列松的长片导演处女作《罪恶天使》(1943年)到最后一部作品《钱》(1983年),40年里,他仅拍摄了13部长片电影,可以说是一位作品不多的导演。—原书编者注(后文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原书编者注。)
[2]2017年3月,坂本龙一发行原创专辑《异步》。按照他本人“不想在发行日之前让任何人听到”的意愿,专辑在发行前未被透露任何内容。事先唯一披露的只有这个谜一般的暗号。推测S为Sound(声音),N为Noise(噪音),M为Music(音乐),但其含义至今仍未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