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洛与石布
丹霞寨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薄雾，像苗家姑娘纺出的轻纱，柔柔地笼着吊脚楼的飞檐。十六岁的阿洛蹲在赤水河畔的青石上，指尖轻轻拨弄着水面。河水清冽，映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庞——那是典型的苗家少年模样，浓眉下嵌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左耳垂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银铃铛，随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哗啦——“一条红尾鲤鱼跃出水面，鳞片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金光。
“阿洛哥，今天的水温比昨天低了三度呢。“鲤鱼摆动着尾巴，溅起的水珠落在阿洛手背上。
阿洛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竹筒，倒出几粒玉米撒入水中。这是他从小就能做到的事——听懂自然的语言。赤水河的浪花会告诉他远方的消息，山间的杜鹃花会抱怨连日干旱，就连寨子最老的那棵银杏树，也会在风中讲述三百年前的故事。
“阿洛！“祖母的声音从吊脚楼上传来，“上来帮我整理丝线。“
阿洛应了一声，起身时顺手捞起一片顺流而下的红枫叶。叶子边缘已经泛黄，叶脉却仍鲜红如血。“乌蒙山北麓下雪了，“枫叶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山里的白唇鹿都往南迁徙了。“
吊脚楼二层，祖母盘腿坐在织布机前。九十八岁高龄的她腰背依然挺直，白发用靛蓝布巾包起，耳垂上沉甸甸的银耳环随着织机的节奏轻轻晃动。她是丹霞寨最后一位会唱全部《苗族古歌》的“歌婆婆“，那些讲述天地初开、蝴蝶妈妈产下十二个蛋的古老歌谣，正随着她的老去而逐渐消失。
“奶奶，丝线理好了。“阿洛跪坐在祖母身旁，将五彩丝线按颜色排列整齐。祖母的织布机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百鸟衣“，上面已有凤凰、锦鸡和喜鹊的轮廓，都是用蜡染技法一点一点绘出来的。
祖母停下手中的活计，布满皱纹的手抚过阿洛耳垂上的银铃铛：“今天河水说了什么？“
“鲤鱼说水温变冷了，枫叶说乌蒙山下雪了。“阿洛帮祖母揉捏着关节，“比往年早了半个月。“
祖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转身从身后的樟木箱中取出一个靛蓝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一本用苗族古文字书写的册子。册子边缘已经泛黄，有些页角还有被水浸过的痕迹。
“阿洛，你从小就能听懂万物语言，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阿洛摇头。这能力与生俱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从未想过缘由。
“因为你是'天耳'。“祖母的手指轻点他的左耳，“我们苗族传说，每隔九十九年，会有一个孩子被蝴蝶妈妈赐予听懂天地声音的能力。上一次'天耳'出现，还是你曾曾祖父的时候。“
窗外，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掀起了织机上的丝线。祖母望向远处的乌蒙山，那里的云雾正以奇异的速度聚集。
“时间不多了，“祖母突然抓住阿洛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我要告诉你关于太阳神鼓的事。“
“太阳神鼓？“阿洛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祖母从怀中取出一块绣着奇怪图案的方巾铺在膝上。图案中央是一个圆形，周围环绕着十二道光芒，圆形内部有复杂的纹路，看起来确实像一面鼓。
“这是我们苗族先祖留下的神器，鼓声能唤醒大地的生命力，让庄稼丰收，让人畜兴旺。“祖母的声音低沉下来，“三百年前，最后一任鼓藏师带着神鼓在赤水河畔消失了。从那以后，我们苗家的好日子就慢慢少了。“
阿洛注意到祖母说这话时，窗外飞过一只通体漆黑的鸟，叫声凄厉得不寻常。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线索，“祖母从布包底层取出一张泛黄的地图，上面标注着赤水河流域的各个支流和山峰，“神鼓最后出现的地方，在乌蒙山与赤水河交汇处的'千瀑崖'。“
她将地图和方巾一起塞进阿洛手中：“记住，当赤水河逆流、杜鹃花在雪中开放时，你必须找到太阳神鼓，否则......“
祖母的话戛然而止。阿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寨子中央那棵三百年的银杏树，正在无风的情况下剧烈摇晃，金黄的叶子如雨般落下。
“否则什么？奶奶？“阿洛追问，但祖母只是摇头，将银铃铛从他耳垂上取下，用一根红绳穿好，挂在他脖子上。
“这铃铛上的纹路是鼓藏师家族的标记，它会指引你。“祖母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我已经一百二十岁了，时候到了。“
“奶奶！“阿洛惊慌地扶住她。
“别怕，“祖母虚弱地笑了，“我的灵魂会变成一只锦鸡，在深山里看着你。“她的手突然变得冰凉，“阿洛，记住，神鼓需要纯洁的心才能敲响......“
话音未落，祖母的手垂了下去。窗外，整个寨子的狗同时嚎叫起来，而那只黑鸟落在窗棂上，发出三声刺耳的鸣叫后振翅飞向乌蒙山方向。
三天后，阿洛在寨老们的帮助下安葬了祖母。按照苗族习俗，他们在坟前放了祖母生前最爱的芦笙和一碗糯米饭。当夜，阿洛梦见自己站在千瀑崖下，崖壁上数以千计的瀑布同时静止，一面雕刻着太阳纹路的巨鼓从最大的瀑布后缓缓浮现。
次日清晨，阿洛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寨子里的放牛娃阿吉，他满脸惊恐：“阿洛哥，快去看赤水河！河水...河水在倒流！“
阿洛赤脚跑到河边，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发冷——一向向东奔流的赤水河，此刻正缓缓向西逆流！河岸两侧，本应在春天开放的杜鹃花，竟然在初冬的寒风中怒放，而且花瓣不是常见的红色，而是一种妖异的紫黑色。
“赤水河逆流...杜鹃花在雪中开放...“阿洛喃喃重复着祖母的预言，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胸前的银铃铛。铃铛出奇地发烫，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回到家中，阿洛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一包糯米饭、一块熏肉、祖母给的地图和方巾，还有他从小佩戴的苗刀。临行前，他在祖母的织布机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向乌蒙山方向走去。
穿过寨后的竹林时，阿洛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阿洛哥，带上我！“低头一看，是只红毛松鼠，正抱着个松果眼巴巴望着他。
“小松，我要去很远的地方。“阿洛蹲下身。
“我知道你要找太阳神鼓，“松鼠眨着黑豆般的眼睛，“昨天山那边的画眉鸟说，看见乌蒙山脚下有个外族少年在打听瀑布的事。“
阿洛心头一震。除了祖母，没人知道他要找神鼓，这个外族人怎么会...
告别松鼠，阿洛加快脚步。随着海拔升高，植被从竹林变为灌木，再变为高山草甸。正午时分，他站在一处山脊上，眼前豁然开朗——赤水河像一条碧绿的玉带蜿蜒在群山中，而在西北方向，乌蒙山脉的雪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里就是千瀑崖所在。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傍晚时分，阿洛来到赤水河的一个转弯处，这里河面宽阔，水流湍急。他正准备找个地方过夜，突然听到河中央传来呼救声。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激流中挣扎，眼看就要被冲向下游的瀑布。少年肤色黝黑，头发用一根红绳扎起，背上背着弓箭，腰间的银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那不是苗族的装饰风格。
阿洛来不及多想，甩掉外衣跳入河中。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衣衫，他奋力游向少年。就在两人即将被冲下瀑布的前一刻，阿洛抓住岸边垂下的一根藤蔓，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少年的腰带。
“抓紧我！“阿洛大喊。少年呛了几口水，但很快反应过来，配合着阿洛一起向岸边游去。
终于爬上岸，两人都精疲力尽地瘫在岩石上喘气。阿洛这才看清少年的模样：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从左眉骨延伸到颧骨，眼睛在暮色中呈现出琥珀色，腰间除了银饰还挂着一把精致的短刀——刀柄上镶嵌着绿松石，明显是彝族工艺。
“谢谢。“少年用带着口音的汉话说道，“我叫石布，从大凉山来。“
“阿洛，丹霞寨的。“阿洛警惕地看着他，“你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
石布拧着衣角的水，眼神飘向远处的乌蒙山：“追一只山魈。它偷走了我们族里的圣物，有人看见它往这边跑了。“
阿洛心头一动：“什么样的圣物？“
“一块刻着太阳图案的铜牌，“石布比划着，“据说是很久以前一位苗族鼓藏师留在大凉山的。“
太阳图案！阿洛差点跳起来，这不正是祖母说的太阳神鼓的标记吗？他强装镇定：“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山魈？那可是会吃人的妖怪。“
石布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可是大凉山最好的猎手。“他拍拍弓箭，“再说，那山魈受伤了，我射中了它的左腿。“
两人升起篝火烘烤衣服。夜色渐深，赤水河的水声在峡谷中回荡。阿洛注意到石布不时揉搓右小腿，那里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被河里的石头划的？“阿洛从行囊中取出草药。
石布摇头，表情变得严肃：“不是石头。刚才在河里...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腿。“他卷起裤腿，阿洛倒吸一口冷气——伤口周围有五个清晰的指印，呈现不自然的青紫色，而且皮肤下隐约有黑色细线向四周蔓延。
“水猴子...“阿洛想起祖母讲过的传说，赤水河深处住着一种半人半鱼的怪物，专拖下水的人。“这得用特殊草药处理，否则三天内毒性就会攻心。“
石布脸色发白：“你知道哪里有这种草药吗？“
阿洛望向乌蒙山方向：“千瀑崖下有解药，但...“
“但什么？“
“但那里也是山魈的老巢。“阿洛盯着篝火，“我们可能面对的不只是一只受伤的山魈。“
石布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看来我们得组队了，苗家小子。你找你的神鼓，我追我的山魈，怎么样？“
阿洛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神鼓？“
“你睡觉时说梦话。“石布狡黠地眨眨眼，“而且...“他指向阿洛胸前的银铃铛，“那个纹路，和被盗的铜牌一模一样。“
月光下，两个少年的影子在岩壁上交叠。远处，乌蒙山的轮廓如同沉睡的巨人，而赤水河的逆流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不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