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的山水境域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塞尚研究的现象学方向

在法国,塞尚艺术的研究还有一个重要的方向,是与现象学联系在一起的。无疑,梅洛-庞蒂1945年写的《塞尚的疑惑》,最具代表性。文中,他从塞尚绘画创作方法与传统方法的分歧入手,明确指出,塞尚的意图乃以一种前文化的“原始的秩序”,去替代美术史中那些“人为自然立法”的太理智的、人工化的形式秩序。梅洛-庞蒂说塞尚追求真实,却又禁止自己去使用达到真实的手段,是一种二律背反的要求,并以此去解读塞尚的“疑惑”。重要的是,梅洛-庞蒂从塞尚的画中看到,事物本身的厚度和深度是如何整体地支撑着我们的知觉本身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在对塞尚绘画的研究中,梅洛-庞蒂才创造了他的知觉现象学。

所谓“塞尚的疑惑”,上文在讨论格式塔的形式时,已经有所涉及,即塞尚不追求古典派的形式而追求真实,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大胆尝试。这种疑惑或许还有另一个角度,可以从塞尚的个人经历和心理状况上展开,从他的生活和他创作的关系入手。塞尚的父亲是银行家,虽然没有具体的文本依据,但是从塞尚青年时期的画可以看到,塞尚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不是特别好,家庭氛围也不是很愉快。塞尚自己也说,他认为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就一定会有悲剧产生。他自己不是很擅长表达,或者选择沉默,或者对人充满攻击性,而且认为“生活是可怕的”。这种独特的生活体验,强化了他的“反常效果”,对于理解他所说的真实,也是很有帮助的。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于1956年去塞尚的故乡普罗旺斯参加会议。借此机缘,海德格尔追随塞尚走过的田野小道,观看画家当年反复描绘的圣·维克多山。他说:“这些在塞尚故乡的日子,配得上一整座哲学图书馆,当人能如此直接地思想,如塞尚的绘画。”

图4 塞尚《园丁瓦利尔》 Paul Cézanne Le Jardinier Vallier c.1906 布面油画 65.4×54.9 cm 现藏于泰特美术馆

1970年,海德格尔依据塞尚晚年画的园丁瓦利尔的画像,写下了《塞尚》一诗:

在罗孚的小径旁,

老园丁瓦利尔的画像,

那富于慎思的晚年,何其静穆。

在画家的晚期作品中,

显现者与显现的二重性,

显与隐浑入玄同,

此中岂非显示一条道路,

通入思与诗的一体。

这首诗提出,塞尚的绘画中存在一种关于隐与显之二重性存在的真理性的表现,海德格尔让我们从存在论的角度和语境,而非形式论的分析,切入对塞尚艺术的重新认识。隐与显的二重性为什么如此重要呢?这说明,我们对于“物”的理解,一直是所谓真实的理解,认为“物”是科学的、逼真的、符合论的,所表达的和被表达的是一致的,“物”本身是稳定不变的真实。对于外表、可见的部分而言,这种符合论意义上的真实或许是可行的。可是,“物”本身却不仅仅是可见的。即使是一朵花,它埋藏在土地里的根也是不可见的。

海德格尔就是从自然这个角度,也就是希腊文的Physis,即“涌现”的含义来讲的,即“万物从中涌现,又反身隐蔽于其中”。真实不是放在桌面上的,而是被遮蔽的,需要去探求。或者要像伽达默尔所讲的那样,撕裂开来,让真理显现。这其中的意义,与其说真理是在澄明之中,不如说存在于隐和显的抗争之中。在中国绘画中,虚与实之间气韵生动的关系,其实都含有对隐与显之二重性的理解。画家需要学会的是如何用眼睛看,如何用视觉的形式来思考世界。

因此,如果我们看到塞尚对真实的认识和追求真实的方法,或许就可以看到形式论不能完全解释塞尚。这里,我想说“形式论的终结,存在论的开端”,它意味着塞尚带来的,是通过存在论代替形式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