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3章 献良策
应天府的街巷,枯叶裹着秋风,抽打在泥泞地上,翻滚,破碎。
枢密院,签押房内。
陈南依旧埋头在堆积如山的军情塘报中。
自打被黄潜善“请”入枢密院,任了这个从八品编修,他便日夜在此整理河北、京畿各地的战报。
差事枯燥,旁人看来是冷宫,陈南却求之不得。
修长的手指拂过塘报,字迹或潦草,或工整,记录着无关痛痒的“小挫”,语焉不详的“转进”。
应天府的官员们,似乎习惯了这种失败的节奏,麻木。
“韩世忠……御营左军统制……”
陈南指尖在一份塘报上停下。
塘报载,这段时日,韩世忠率部转战浚州、大名府一带,屡挫金军小股,袭扰粮道,护卫行在侧翼。
如今愁云惨雾中,韩世忠和他麾下尚有战力的御营左军,便是一支暗夜中顽强燃烧的火炬。
陈南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明些许。
单凭文臣呼吁,太学生伏阙,难撼一心南逃的权奸。
那两人,两座大山,压在所有主战派心头。
必须有手握兵权的武将站出来,以铁血决心,发出振聋发聩之声,才能让深宫的官家赵构那颗因恐惧而摇摆的心,稍稍向北,向着中原故土,向着浴血奋战的军民。
韩世忠,勇猛著称,性情刚直,对黄、汪素来不假辞色,无疑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他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窗外风声呼啸,卷起檐角残叶,呜呜作响。
他必须行动,快,隐秘,不给黄潜善那老狐狸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几日,陈南依旧“勤勉”地待在签押房,整理似乎永远整理不完的塘报。
伏案疾书,不时蹙眉,偶尔叹息战事不利,将一个忧国忧民却无能为力的低阶文官,扮演得活灵活现。
他整理的方式,却暗藏玄机。
特意将所有韩世忠部在浚州、大名府与金军周旋、取得小胜的战报,哪怕斩首数级、缴获几匹劣马的记录,都细致摘录。
又从溃兵口述、地方州府呈报的零星信息中,筛选出韩世忠治军严明、身先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的细节,汇编成册。
黄潜善定会派人留意他的动静,甚至这签押房的某个角落,就藏着黄潜善的耳目。
这份“专题报告”,做得极为巧妙。
字里行间,既有对韩世忠勇武善战、忠心可嘉的“赞赏”,也隐隐流露出“此人虽勇,却略显桀骜,赏罚需得当,或可为我所用,亦或为我所制”的意味。
甚至“不经意”夹杂了几句暗示韩世忠对朝中某些主张南迁的“文恬武嬉”之辈颇有微词的旁注。
报告末尾,他用朱笔不轻不重批注四个字:“此将可用”。
模棱两可,既可解为韩世忠是可用之材,能为朝廷效力;也可解为韩世忠的某些特质,可被黄潜善利用。
果然,这份精心炮制的报告通过黄潜善安插在枢密院的心腹小吏,辗转送到黄潜善宽敞明亮的签押房案头。
黄潜善捻着山羊须,那双深陷的招子里情绪难辨,看似随意,实则每个字都未逃过他的审视。
“陈南……”他沉吟,目光中带着一抹探究,“这小子,比他那犟驴兄长陈东倒是多了几分官场上的‘悟性’。”
他不急着下判断,反而问心腹:“此份报告,你如何看?”
心腹揣摩上意,小心道:“陈编修似对韩将军颇为推崇,但也点出了其桀骜之处,言辞间……颇为中肯。”
“中肯?”黄潜善冷笑一声,“是想借老夫的手,抬举韩世忠那莽夫,还是想借此向老夫纳投名状,为他自己铺路?”
他将报告放下,用镇纸压住,眼中精光一闪,“这‘此将可用’四字,用得倒也暧昧。哼,年轻人,总以为自己聪明。不过,他既然想表现,老夫就给他个机会。”
一名身段窈窕的侍女垂首敛目,奉上香茗,退下时裙摆摇曳,暗香浮动。
黄潜善目光在她腰臀间若有若无地一扫,这才端起侍女新沏的热茶,吹了吹浮沫。
“去告诉他,做得不错,让他继续留心军务,若有可用之人、可用之策,皆可报上来。特别是关于韩世忠的动向,事无巨细,都要报。老夫倒要看看,他究竟想玩什么花样。若真有裨益于国朝——或者说,裨益于老夫的‘大计’,将来也不会亏待了他。”
心腹领命而去。
黄潜善这才重新拿起报告,唇角泛起一丝玩味。
“想借韩世忠这把刀来撬动某些东西?有点意思。老夫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即,他招手唤来一人,吩咐道:“你去查查,陈南最近除了整理塘报,还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特别是,他这份报告里的信息,有多少是枢密院内人尽皆知,又有多少是他‘独家挖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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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黄潜善那句“做得不错”的“首肯”,以及“继续留心军务”的指令,陈南的下一步便顺理成章。
黄潜善多疑,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像他这样背景复杂,兄长又是太学生领袖陈东的人。
黄潜善必然会进一步试探。
数日后,待先前报告的“余温”稍退,陈南算准黄潜善已对韩世忠之事上了心,这才“一脸惶恐”地找到那心腹小吏。
“刘管勾,下官有罪!”陈南姿态放得极低,“前日整理韩将军塘报,发现一处关键战果描述,与早前斥候营传回的零星军情似有出入。若不核实,枢密院存档军情恐有谬误,下官万死难辞其咎!”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完全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小官僚的口吻,又特意点出“关键战果”,暗示此事可大可小。
心腹不敢怠慢,原话转达。
黄潜善听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抬眼看向心腹,眼神锐利:“哦?核实军报?枢密院积年老吏尚不敢言彻查无误,偏他一个从八品编修,如此尽责?倒比谁都尽心?”
心腹垂首:“陈编修言,此事关乎韩将军战功评定,亦可能涉及军情虚报,他不敢擅专,恳请相爷示下,是否派员前往韩将军营中详查,或……或由他亲自走一趟,以正视听。”
黄潜善冷笑一声:“夸大?隐瞒?韩世忠那厮,巴不得把斩首一级说成三级!他倒会给自己揽事!这是想替韩世忠描补,还是想抓他把柄?莫不是想借机去韩世忠面前卖好?”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也罢,年轻人想上进,老夫给他这个机会。你告诉他,准了!正好,老夫也想知道,韩世忠在浚州、大名府究竟有多大能耐,是不是真如那些愣头青吹嘘的那般不可一世。”
他加重语气,“你告诉陈南,此去御营,不仅要核实军报,更要仔细观察韩世忠其人其军,回来后,老夫要听他详详细细的回报——尤其是韩世忠对朝廷,对老夫,是何态度。另外,替老夫带句话给韩世忠。”
“什么话,相爷?”小吏躬身。
黄潜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慢悠悠道:“就告诉韩世忠,‘沙场搏命,当知分寸。有些功劳是雪中送炭,有些‘功劳’若是过了头,扰了朝廷‘大计’,那便不是功,而是过了!”他放下茶盏,眼神幽深,“让他好生掂量掂量,莫让官家和老夫,替他操心。”
通过那小吏得知黄潜善的批复和那番暗藏机锋的“嘱托”后,陈南面上依旧是一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模样,连声称谢,表示绝不辜负相爷的信任与栽培。
黄潜善听了小吏的回话,对陈南的“上道”颇为满意,捻须一笑,便大笔一挥,在陈南的公文上签了字。
他还特意嘱咐,给陈南调拨了一辆还算齐整的马车和两名精干护卫,以示“恩宠”。
陈南拿到批文和那两名“护卫”时,心中冷笑。
老狐狸,果然上钩了!
不过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更深一层的试探和利用!
但他要的,正是这个“名正言顺”接近韩世忠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