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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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孤家寡人(3)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了。

太皇太后,竟然要让堂堂的皇帝下跪!

不光神宗愣住了,一向亲近太皇太后,胜过亲近神宗的内侍省都知,黄平也愣住了。

太皇太后这是怎么了……

她还以为这是英宗刚刚登基,她垂帘听政的时候吗?

如今的官家,可不是英宗皇帝那样的孱弱!

神宗眼底,除了凉薄,别的再也没有了,一点对太皇太后最基本的敬重也没有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讨厌王安石,这么多人讨厌新政!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想推行新政,搞得就像是马上准备亡国一样!

他是不会跪的,跪了,就等于向这些保守派认输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太皇太后,大不了就死磕到底!

大殿里陷入死寂,连每个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都能听得格外清楚。

神宗面无表情地看着曹氏。

曹氏也满脸怒容地看着他。

谁也不肯相让。

“太皇太后……”

黄平本想打破局面,却被曹氏当头一声怒喝。

“哀家跟皇帝说话,你插什么嘴!”

黄平吓得一哆嗦,但还是壮着胆子。

“太皇太后!千错万错,都是那个王安石的错,不是陛下的错啊!太皇太后是被气昏头了,若一定要跪,奴婢替官家跪了吧!”

他说着,提起衣服,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太皇太后面前。

太皇太后闭上眼睛,冷冷道。

“那个王安石,骂死了一个官员,气病了两个官员,好威风啊!要不是有人看不下去,告诉了哀家,哀家竟不知道前朝已经被这个王安石弄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是仁宗爷,王安石有这个胆子如此猖狂吗?!”

他当然不敢。

可我大宋朝的病症,你敢说不是从仁宗朝积下来的吗?!

神宗攥了攥拳头,没有反驳。

他不想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

可他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臣子让人这样诋毁!

平复下心情后,神宗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缓缓说道。

“那个死了的老官员,是早就病染沉疴,朝廷已经撵他回家好几次,他不肯走,又在大理寺大放厥词,说王安石的新政祸国殃民,王安石回怼了几句,他就气不过,回家就死了。这实际上是他的病而已,就算不与王安石起争执,他那年龄,也就几天的事了。

至于气病的那两个官员,更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子在前朝,从没听见三法司哪个官员告病请假。

这必然是别有用心之人,妄图混淆老祖宗的视听,恳请老祖宗告诉孙儿,究竟是谁在您身边进的谗言。”

“是不是谗言,哀家心里有数。”

神宗心想,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这么久了,也该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神宗阴鸷的目光看向还在跪着的黄平,喉咙滚动。

你,还有你背后的人……

他已顾不得生气了,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回头看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他自己。

太皇太后此时也消气了,坐在椅子上,冷冷说道。

“你勤政,哀家看着也高兴,但哀家只有一句话,祖宗的法度,是不能更改的!当年庆历朝范仲淹他们,不就搞过这么一档子事么?结果又怎么样?你觉得你比仁宗皇帝强,还是王安石比范仲淹他们强?”

神宗默然。

太皇太后闭着眼睛。

“也罢,你今夜就给哀家一个明话,王安石你以后用,还是不用?”

“用。”

神宗斩钉截铁。

太皇太后气得差点儿又从椅子上跳起来。

但这次她还保存着一丝理智。

她只是一个丢了权力的深宫妇人,是没有资格过分去问前朝的。

因此她又换了一个比较聪明的说法。

“朝中还有许多老臣,都是仁宗朝就为官的,有很多就在三法司里。他们受王安石的欺负,没地方说,就只能跟哀家诉苦。哀家总得给他们一个说法。你眼里若还有哀家这个老婆子,就把王安石赶出三法司去。”

“老祖宗……”

曹氏皱着眉头。

“怎么,你今晚非要把哀家给气死才满意吗?!”

身边黄平也磕头道。

“官家,太皇太后说的也是实情,为了您的盛名,您今晚不能再忤逆太皇太后了……”

是啊,名声……

名声,规矩,祖宗家法,人心,只要你们想,总有无数的理由来逼朕就范。

神宗委屈得想哭。

明明自己才是真正想让国家好的那一个,怎么搞得自己像是罪人一样。

王方,你现在要是在朕身边,该有多好……

你一定会护着朕的,对吧……

神宗眼底一片晶莹。

太皇太后还在等着他的答复。

“皇帝,你还要考虑考虑吗?”

神宗苦笑一声。

“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朕一个孤家寡人。朕能怎么办。”

曹氏脸上挂不住了。

神宗指着黄平,满脸疲惫。

“黄都知,明日就劳烦你,传旨,让王安石回到翰林院吧。”

他略顿一顿,弯着腰站在曹氏面前。

“老祖宗,让王安石回到翰林院,这点权力朕还是有的吧?”

一个深宫妇人,把国家的皇帝欺负成这个样子。

姓曹的,将来你死了,你敢去见历代先帝吗?!

曹氏撇了撇嘴,没说话。

神宗眼中的愤恨毫不隐藏了,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个老太婆赶出皇宫,让他给先帝看坟去。

这个只配给人看坟的老妖精……

看着曹氏有些下不来台的表情,神宗轻蔑一笑,转身就走。

算是他作为一个皇帝,仅有的一点少得可怜的尊严了。

今夜,他的兄弟,他的祖母,他的近侍,算是都与他撕破脸了。

走出庆寿宫,神宗长呼了口气。胸里好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

身后一个人也没跟出来。黄平也没有。

不跟出来也好,他宁愿这样清净。

高耸的宫墙,中间夹着一条又长又窄的甬道,一眼看不到头。

有个瘦高个子,孤零零地在上面走着,走到那看不见尽头的尽头。

他抬头看着月亮,苍凉如水,让划到眼角的泪水,变得格外晶莹。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