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胭脂血泪
1938年冬,广州泮溪酒家。
烧焦的木料味还在西关巷尾游荡,泮溪酒家的满洲窗已映出满堂刀光。沈鹤鸣盯着描金请柬上“中日亲善”四个烫金字,指尖在酸枝木桌沿刻出深痕——那纹路恰似《胡不归》里文萍生哭坟的工尺谱。
中村浩二的佩刀搁在八仙桌中央,刀镡上的金菊压着张泛黄戏单。十二道瓷碟围作樱花状,脆皮乳猪的眼眶里嵌着血红樱桃,清蒸东星斑的鳃盖随蒸汽翕张,仿佛还在珠江口海底吞吐沙泥。
“沈老板尝尝这道龙虾刺身。”中村的象牙筷尖挑开虾脑,“横滨港今晨刚到的货。”虾膏腥气漫过雕花屏风,惊得沈鹤鸣袖中暗藏的咏春八斩刀微微发烫。他瞥见屏风后闪过镁光灯的幽蓝——那是《南华日报》的记者在调焦。
满座和服与长衫忽然寂静。
沈鹤鸣起身时,蟒袍下摆扫翻菊花酒。琥珀色液体在缎面上蜿蜒成珠江支流,他抖袖展开中村亲拟的演出合约,金粉小楷在汽灯下如蛆虫蠕动:“蒙君邀约,粉墨登场——”话音陡转【滚花】唱腔:“怎奈我沈家儿郎,不侍二皇!”
裂帛声惊飞梁间燕。
合约碎片如雪纷扬,落在冰镇冬瓜盅凝着霜的“大东亚共荣”刻字上。中村的手背暴起青筋,刀鞘突然劈向沈鹤鸣颈侧——却在距喉头三寸处被铁骨扇架住。扇面泼墨山水间,隐约露出“八和会馆”的朱砂印。
“好个《三气周瑜》!”粤剧泰斗林三绝拄着黄花梨拐杖踏入厅堂,脑后白发辫系着褪色的红绒球。他身后四个武生抬着乌木牌匾,漆面“戏子无义”四个擘窠大字,还沾着永汉戏院门前的炮灰。
沈鹤鸣的护甲勾住林三绝的灰鼠皮袄:“师叔可知他们要我唱《忠臣藏》?”
“日本人改的戏本更好!”林三绝甩开他的手,拐杖戳地溅起火星:“幕府义士为主复仇,正合忠孝大义!”突然用【白榄】念白:“戏文且作戏文唱,管他台下坐豺狼——”
镁光灯在此刻炸响。
沈鹤鸣被三个浪人按在太师椅上,中村的佩刀横架颈间。他看见镜头里自己的油彩未卸,半面苏秦半面武松,林三绝的拐杖正点在他太阳穴上。背景里“中日亲善”的锦旗耷拉着,像极了戏台上被撕烂的守旧。
素娥就是在这声快门响动中跌进门的。
她裹着素缎斗篷,怀中酸枝木琵琶的冰纹断正渗着血珠。当《南华日报》主编奉上银元时,她突然扬手砸碎案上豉汁凤爪盅,瓷片在汉奸额角刻出月牙疤——这手法竟与《打神》里焦桂英摔海神像如出一辙。
“好!好个贞烈娘子!”中村鼓着掌逼近,忽然扯开她斗篷系带。月白旗袍胸口绣着的木棉花苞,正被他指间的白菊戳得瓣瓣凋零。沈鹤鸣喉间爆出虎啸,咏春标指直取浪人眼窝,却被四把刺刀逼回墙角。
更漏指向酉时三刻,酒家门口的幌子突然燃起青焰。
素娥跌坐在满地黄油蟹壳上,指尖划过琵琶二十三品。这是沈鹤鸣送她的聘礼,酸枝木背板刻着《彩云追月》的工尺谱。此刻她突然抡琴砸向石柱,弦断声惊破暮色:“沈郎你看,这断纹像不像《雷峰塔》里的水漫金山?”
“拦住她!”中村的嘶吼与琵琶碎裂声同时炸响。
十二根冰弦迸射如箭,其中一根正正钉在“戏子无义”的“戏”字上。素娥染血的指尖掠过沈鹤鸣脸侧,将点翠眉勒塞进他掌心——那上面还带着她鬓角的茉莉香。
当夜西关大屋的铜锁结了霜。
素娥对镜梳着“苏州撵”,发髻里藏好鹤顶红瓷瓶。她取出压箱底的素白杭绸,就着月光绣完那对并蒂莲。寅时梆子响时,忽然听见门外粤讴飘来:“云髻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竟是沈鹤鸣在唱《长生殿》的【二黄慢板】。
她推窗欲应,却见满街纸钱纷飞。伪报纸在风中翻卷,头版照片里她的夫君正与中村把臂言欢。素娥突然轻笑出声,将最后一针穿过莲心,线尾打了个死结——那正是粤剧旦角自缢时的特有手法。
五更天,沈鹤鸣踹开家门时,先闻到陈年普洱茶香。
素娥端坐贵妃榻,月白旗袍换成素缟,发间银簪插着那朵带血的木棉。她脚边躺着碎成七瓣的琵琶腹板,上面用血写着《客途秋恨》末句:“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
梳妆台上,并蒂莲手帕托着个青花小盅。沈鹤鸣认出这是他第一次登台时,素娥装枇杷膏的容器。此刻盅底积着层琥珀色残液,映出横梁上悬着的三尺白绫——那绫子绞花样式,恰似粤剧《祭玉河》里公主自尽的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