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亚克兴战役：公元前31年

公元前32/前31年冬天，安东尼的军队在希腊准备就绪。他把主要舰队部署在亚克兴港；而且希腊的西海岸布满了许多天然港口，这对于舰队的防御是再好不过了。安东尼将战船像撒口袋式地分布在梅松（Methone）、莱夫卡斯（Leucas）、克基拉（Corcyra）、泰那鲁姆（Taenarum），或许还有科林斯等沿岸的广大地区。[295]安东尼和由一些战船和士兵组成的另一支队伍在帕特莱（Patrae）过冬。在第二年夏天，人们将会清楚地看到一场关键性战役，对此安东尼仍然充满了乐观自信。的确，他失去了意大利，并且这种损失比他所预想的要严重得多，这真是令人失望。但是，按理他应该会料到这一点：一旦屋大维从佩鲁西亚战争的打击中挺过来，他终究会在意大利占据优势。屋大维才是拥有意大利的那个人：只有玩弄政治的高手才能利用这一点。不管怎样，政治角逐几乎结束了。安东尼也许在赢得胜利之后，还是会提出交出三头同盟权力的提议（就像现在他不得不说明的那样）：在两个月后，或者可能是在六个月后。[296]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从军事角度而言，安东尼还是可以展望前景的。尽管他不可能在意大利招募新兵，但并非所有的东方人都是虚弱不堪的，并且他的军队可能规模更大，其步兵数量大约是10万人，屋大维的步兵为8万人；双方的骑兵数量相当。不过，安东尼拥有的500人大战船的数量要比屋大维的多，而且更重要的是，安东尼的战船体积更大。[297]按照当时的海战方式，庞大的船体可能会有利，当然，这一点在瑙洛库斯战役中得到了证明。另外，安东尼一方的财力也更加富足。屋大维无疑用勒索来的钱财对其金库做了一些补充，却仍然无法与安东尼相比：仅举一例，他已经不得不给其军队支付一笔预防性赠款。[298]最后一点就是安东尼本人，我们可以确信，他作为一位军事统帅，仍然比屋大维更有影响力，尽管屋大维在伊利里亚战争中赢得了一些胜利，可在安东尼看来那些胜利简直微不足道。事实上，他一定听说了阿格里帕所取得的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业绩，当安东尼最近一次在西方时，阿格里帕确实还没有多少军事经验；或许，事实证明阿格里帕才是安东尼的一位更有价值的对手。然而，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安东尼都更像是胜利者。

安东尼的战略方针一目了然。出于合理的军事原因，进犯意大利不是一种选择。[299]他将静候屋大维前来，就像庞培在公元前49年至前48年间等待恺撒一样；并且他还期望像庞培那样，在屋大维的舰队渡海时对其展开袭击，这个时候的战船满载着骑兵、步兵以及装备行囊会显得极其笨重。如果安东尼可以保持他所期望的海上优势，即便屋大维的舰队能够顺利登陆，也可能会发现他们很难获得给养。应该再度汲取公元前48年的教训，因为当时恺撒确实已发现自己很难拥有足够数量的军队。[300]这或许仍然是一个令人困惑不安的问题：最终庞培却失败了，在接下来的内战中他又失去了东部的支持。但安东尼可能仍然认为，当布鲁图与卡西乌斯在遥远的东方作战时，庞培本应该在迪拉基乌姆（Dyrrhachium）战役中获胜。[301]东部阵营应该是战略上更强大的一方。苏拉就是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先例。

可是，安东尼所预料的一切再次落空了。[302]原因很简单，由于安东尼必须把军队和舰队分布在众多的港口上，这就使他的处境陷入危险之中。他理所当然地预期，假如遇到威胁，各方面的兵力能够互相增援；此外，他还预期，假如有任何来犯的舰队沿亚得里亚海南下，并选择更远的南部海岸作为登陆地点的时候，他在亚克兴部署的主力部队将给予迎头痛击。但是，阿格里帕的行动太迅猛了。在公元前31年年初，他出其不意地带领一支先遣部队袭击并占领了梅松；接着对其他沿海地区展开突袭，甚至远至北部的克基拉岛也遭到了袭击。同时，屋大维设法穿过克基拉岛以北的大陆地区，此次行动竟出人意料地畅通无阻；几天之内他便抵达亚克兴，并迅速占领了这里的战略据点——米卡利兹山丘（the hill of Mikalitzi）。屋大维立刻修筑土垒将自己的营地与戈马罗斯（Gomaros）港连接了起来。其间，我们甚至没有听到过任何抵抗的消息，这真是令人震惊！或许，在我们的文献资料里遗漏了一些军事行动；或许，安东尼驻守在亚克兴的步兵被调去应对阿格里帕在别处展开的突然袭击。不管怎样，在最初的较量中，屋大维的招法更胜一筹，结果证明这些招法具有决定性作用。

不久，安东尼从帕特莱赶来，并在海湾以南的彭塔（Punta）附近安营扎寨。在安东尼将其余的舰队和部队集中起来之前，屋大维理所当然地想设法把他拖入战斗，这自然遭到安东尼的拒绝。当其余兵力从各个据点赶来时，安东尼便在海峡北侧靠近普雷维扎（Preveza）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新营地。现在两军仅有的分界线是尼科波利斯（Nicopolis）平原，不过，屋大维拒绝展开一场陆地战。安东尼想方设法地在屋大维的后方切断其与卢罗斯河（the river Louros）之间的联系，这条河为屋大维的军队提供至关重要的水源，显然在北部平原发生了一系列的骑兵战斗：其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的胜利是由斯塔提利乌斯·陶鲁斯和“叛徒”提提乌斯——现在是屋大维的军事将领——赢得的。紧接着，阿格里帕再次做出了决定性贡献。他的舰队占领了正处于海港西南口的莱夫卡斯岛，这不仅为屋大维提供了一个比戈马罗斯港更加安全的停泊地，还使得安东尼其他分散在各处的战船前来支援增加了很大难度。稍后，阿格里帕还占领了帕特莱，并在那里和科林斯均部署了战船。安东尼现在几乎被封锁了。

人们又一次感受到了公元前48年发生的类似情况。犹如迪拉基乌姆的悲剧重现一样，但是这一次的角色不可思议地颠倒了：就像当年的恺撒一样，现在安东尼率领的东部军队正在被一支更强大的军队和舰队阻隔在岸上。安东尼自然想到了向希腊内陆突围：这是恺撒的做法，从而使恺撒赢得了法萨鲁（Pharsalus）战役的胜利。屋大维已把自己的部下派到了希腊和马其顿，尽管安东尼也派遣德利乌斯和阿明塔斯进入马其顿和色雷斯，根据狄奥提供的史料，两人的任务是前去征集雇佣兵，[303]不过他们的短暂任务可能包含了更多内容。安东尼很快追上了他们。就在他出发的时候，索西乌斯打算在海上展开突围，但被阿格里帕击败了。安东尼返回后又输掉了一场骑兵战役。现在的形势看上去令他沮丧。一些同盟国王相继被杀害，例如，待在梅松的毛里塔尼亚国王波古德（Bogud）以及与索西乌斯在一起的塔尔孔狄摩图斯王（Tarcondimotus）。[304]另有一些人变节投敌了。帕夫拉戈尼亚的戴奥塔鲁斯·菲拉德尔弗斯（Deiotarus Philadelphus of Paphlagonia）投靠屋大维已有一段时间了，在某一时刻，色雷斯的罗埃麦塔尔凯斯（Rhoemetalces）也加入屋大维一边；[305]现在更有价值的人物阿明塔斯也前来投奔屋大维了。贺拉斯对此欢呼雀跃，[306]这无疑也使得屋大维喜出望外。安东尼的处境变得愈发绝望了，他的军队面临着给养匮乏，尤其是疾病流行——可能是疟疾或痢疾——等困境。由于军备供给和饮用水的短缺，致使情况进一步恶化。除了将全部军队撤到南部海岸外，安东尼别无选择。可是南部比北部更加缺水，死亡继续威胁着安东尼的军队。

罗马人也在纷纷叛逃。最令人沮丧的是已病入膏肓的多米提乌斯·阿赫诺巴尔布斯。臭名昭著的、随时伺机变换立场的德利乌斯，现在也瞅准时机带着安东尼的作战计划投敌了。可以说这些计划并非难以预料。向内陆突围是一个重要选择，这似乎是陆军统帅坎尼狄乌斯·克拉苏竭力主张的选择。但是，这一选择意味着将要放弃舰队。即使军队能够突围进入塞萨利（Thessaly），即使屋大维不得不在那里作战而不是依靠消耗战，安东尼的军队也会因为疾病而造成减员，使其几乎丧失战斗力。实际上，安东尼认为，这场战争必须在海上进行。后来的浪漫传说把他的这一选择渲染为，“是一个受到克莱奥帕特拉影响的疯狂决定”，[307]但那是荒谬的。其实，安东尼已经在陆地上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只是现在到了夏末这一时刻，他才决定：打一场海战是摆在眼前的唯一选择。[308]

在战役开始的时候，尽管安东尼舰队在数量上超过了屋大维舰队，但是阿格里帕已经摧毁了他的一些舰队，他的另外一些舰队也遭到封锁，无法前去与亚克兴的舰队汇合。安东尼还面临兵力不足的问题，因为军人的死亡和叛逃已经大大减少了安东尼军队的数量。到目前为止，他已经不指望在军队数量上与屋大维等量齐观了：否则，他的确会在更早的时候被迫打这场海战了。他最终投入海战的舰队数量大约是200艘或250艘，而屋大维的舰队数量有400艘，甚至更多。[309]安东尼将战船上的全部剩余物质焚毁：总比让它们落入屋大维的手中要好。

很显然，安东尼取胜的机会非常渺茫。他最现实的希望，就是能尽力带领更多的战船和士兵突围出去，这一想法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在盘算了：比如，他把财宝箱装运上船，这是他做的不同寻常的一件事，除非他打算逃跑；他还命令所有的战船扬起风帆，这在古代海战中也是非同寻常的。也许，他的头脑还保留了一丝清醒：他知道，不打一场战争他是不可能突围出去，而海战常常是不可预测的战争，假如事情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当然会奋战到底。或许还有天气的因素——开战前的这段时间天气一直很糟糕——这也许更加深了战争的不可预测性：在这样的气候下，他的大型船只也许比屋大维的轻型船只能够在撞击中更好地幸存下来。然而，抓住有效突围的机会始终是更有希望的选择。或许他没有向士兵们做更多的说明：这当然会严重挫伤他们的士气，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将不得不听任胜利者的处置。我们不必怀疑当他们在战争中了解到实情时所表现的震惊和沮丧。[310]然而，安东尼必须使自己保持清醒，他也肯定了解这次突围不可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从侧翼包围屋大维数量众多的军队是根本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像钉楔子一样直接插入敌军中心。即便可以这样做，可是逃往南部却存在着一个技术难题。位于亚克兴正南方的、那块凸现的莱夫卡斯岛，经常刮西风和西北风，要想起航完全绕过它是非常困难的。[311]安东尼最希望的是，在尽可能远的海域上作战（实际上，屋大维也未必反对这样做，因为他也希望在更宽阔的海域上发挥其舰队的数量优势和机动灵活性）；假如可能，安东尼还希望将战争尽可能地延迟到下午进行，通常这时候的风向便开始从典型的西风转向西—北—西风向了（west-north-west）。

更确切地说，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在公元前31年9月2日早上，安东尼的舰队停泊在港口外。克莱奥帕特拉的60艘战船安置在安东尼舰队中央的后面，准备（似乎是）对屋大维战线上任何一个薄弱点展开集中进攻——事实上，这是一种海上铁甲战术（Panzer-tactic）。屋大维的舰队形成一条很长的战线将安东尼的舰队包围。非常怪异的是，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安东尼正在等待下午到来；而屋大维也愿意等下去，哪怕时间更长一些，因为是安东尼——而不是他——需要通过战斗突破包围。大约在正午时分，双方舰队终于有了一些海上行动；但是，依然没有实质性行动。第一个决定性行动发生在下午早些时候，双方的北翼——安东尼的右翼舰队和阿格里帕指挥下的屋大维的左翼舰队——开始继续向北部移动。我们不清楚是谁先开战的，或许是阿格里帕，就像我们依据的主要文献资料的来源——普鲁塔克所记载的那样：现在双方舰队进入了更宽阔的海域，阿格里帕完全有理由展开一场侧翼包围战。更有可能的是安东尼，他试图诱使屋大维进入他在战线中央留下的一道关键性缺口。总之，在战线上开始出现一些缺口，至少在安东尼的战线上是如此，或许屋大维战线上也出现了缺口。克莱奥帕特拉的舰队抓住这个时机：她升起风帆，冲向敌军。她的举动震惊了双方，很难说，哪一方更加震惊。这支舰队突围出来，或许可以这样说，是异常轻松地冲了出来；[312]安东尼也从他那巨大的旗舰上转移到一艘五列桨战船上并紧随其后。其他人也这样做了，但是或许人数并不是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竟然有100艘战船逃了出来。船上有一些军团士兵，大约每艘船上有100人，不过，大部分舰队以及3/4以上的军队都没有突围出去。

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一旦开船起航，他们的剩余舰队就意识到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一些战船以一种特别不体面的方式返回港口——犹如步履蹒跚的蟹子一样陆续地向港口靠近。[313]或许在那里发生了一些冲突，但不十分激烈。整场战斗只伤亡了5000人左右，根据海战标准，这一数量少得让人吃惊。屋大维尽其所能地使这场战争更加壮观一些：他不仅烧毁了几艘船，[314]甚至夸张地采取了在甲板上过夜的预防措施。

然而，真相是难以掩饰的。亚克兴战役是一次毫无说服力的事件。就战役本身来说，应该是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赢得了这场战役：至少，他们实现了他们所希望的合理目标。但是，他们如此决然地输掉这场战争，以至于这种成功变得毫无意义。有一些关于安东尼的余部如何在陆地上进行自救以及一些人如何绝望地逃向马其顿的说法，[315]都是非常不切实际的。因为，这些人很快转而投向了给予他们优厚条件的屋大维了。[316]拖延一年之久的亚克兴战役结束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