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中一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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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智慧的火花

原载《聊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

——略论诗的灵感

我常常忘记世界——

在甜蜜的静谧中,幻想使我酣眠。

这时诗歌开始苏醒:

灵魂洋溢着抒情的激动,

它颤抖、响动、探索,像在梦中,

最终倾泻出自由的表现来——

一群无形的客人朝我涌来,

是往日的相识,是我幻想的果实。

于是思想在脑中奔腾、澎湃,

轻妙的韵律迎面奔来。

于是手指儿忙着抓笔,笔忙着就纸,

刹那间——诗句就源源不断地涌出……

——普希金《秋》

仿佛心灵的窗户一下洞开,跳动的思绪、新鲜的形象、美丽的词句,都纷至沓来。在此,诗人生动描绘出自己创作开始的情景。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灵感”状态。

什么是灵感呢?灵感状态怎样才能促成呢?

一 灵感的含义

灵感(inspiration)这个词,原来含有“灵气的吸入”“神给予凡人的启示”等意思。所以过去有不少人给它涂上过于神秘的色彩。如柏拉图就在《文艺对话集》中把它看作神力依附和神潜入人的灵魂的结果,在他看来:“酒神的女信徒们受酒神凭附,可以从河水中汲取乳蜜,这是她们在神志清醒时所不能做的事。抒情诗人的心灵也正像这样。……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在今天来看,这显然是唯心的、神秘主义的解释,不可能道出灵感的真正含义。

说明灵感为何物,没有什么能比诗人的切身经历更富有权威性的了。让我们看公刘所谈的《星》这首诗的创作经历。

这首诗的创作,可以说是先后爆发了两次催生的机缘。最初的一次是1976年4月5日。诗人从广播里听到《人民日报》上以工农兵记者名义写的“四人帮”的自供状,知道了《扬眉剑出鞘》这首诗和其中引用的战斗檄文时,体验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接着,诗人又听到了人们对天安门广场事件的传闻和大逮捕的消息,开始理解事态的反常。诗人不禁思考:我们亲爱的祖国,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有两句话仿佛一队狂喊的复仇的勇士,一下跳上诗人的心头:

条条道路通向天安门广场,

为什么……广场竟通向牢房?

这像一枚受精卵,为诗的发育成胚胎提供了机缘:一是规定了全诗必须围绕着天安门广场展开,二是规定了高亢激越的韵脚。

又经过很长时间,“四人帮”被粉碎,诗人有机会来到北京,终于又有一次灵感的来临,促成了诗的分娩。诗人说:

一天夜晚,我又去到广场漫步。天空久阴转晴,黄色的沙尘不知卷落到哪里去了,剩下些条状的黑云顽固地不肯退却;然而,星星却勇敢地探出头来,在这些黑云的隙缝中燃烧着,一粒,两粒,三粒……黑云被烧化了,火种撒向人间。猛然间我憬悟到:苦思冥想达两年之久的诗题,不就摆在眼前吗?星!这些黑云不就是铁的栅栏吗?那燃烧着的星星不就是囚徒们的眼睛吗?毫无疑问,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正是这样热烈地凝望着我们大家,凝望着神圣的天安门广场的!(作者注:当时天安门事件尚未正式平反。)

啊,多么明亮!多么明亮!

不屈服的星光!不屈服的星光!

我找到了诗的主旋律了。带着这个主旋律,我回到了黄土高原上那个依旧有如密封罐头般的小县,写下了第一稿。[1]

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可以揭开灵感的雾纱,看清楚:灵感并非自天而降,也不是从诗人天才的头脑里幻化的魔影,而是受某种事件和景物激发后产生的心灵的震动。它既包括突发的创作冲动,也包括随之而来的思维活跃和想象飞驰的创作兴奋过程。这样,客观生活的感情火花,溅落在诗人心灵之火的最强烈的引爆点上,便燃放出璀璨夺目的诗的光焰。这诗的光焰,也即灵感,主要是客观事物与主观感受猝然相遇后的审美能力的显现。

公刘在上述同一篇文章中,也这样说:“灵感,就是由生活积累到艺术构思这一漫长过程中终于导致了从量到质的变化(飞跃)的那一契机。”

二 灵感的特点

仅仅知道了灵感的含义,仍不易把握灵感在诗歌创作开始阶段的活跃状态。因而对它的具体特点,有必要略加分析体会。

(一)偶发性

灵感不能确切预期,不能人为地寻觅,而常常闪电似的突然光临。古人写诗常有“神来之笔”的兴会,现代诗人也常因突如其来的感奋而诗意潮涌。郭沫若关于《地球,我的母亲》一诗创作缘起的自述,就是一个典型。他讲到1919年创作这首诗之前的情况:“那天上半天跑到福冈图书馆去看书,突然受了诗兴的袭击,便出了馆,在馆后的石子路上,把‘下驮’(日本的木屐)脱了,赤着脚踱来踱去,时而又率性倒在路上睡着,想真切地和‘地球母亲’亲昵,去感触她的皮肤,受她的拥抱。——这在现在看起来,觉得是有点像发狂,然而当时却委实是感受着迫切。在那样的状态中受着诗的推荡、鼓舞,终于见到了她的完成,便连忙跑回寓所去把它写在纸上,自己觉得好像真是新生了一样。”[2]这里指出的“突然受了诗兴的袭击”即灵感的来临,是诗人事先无法预料的。当时诗人在诗的推荡、鼓舞下,连忙回寓所把诗写成,也透露了灵感催化诗意的速效,和诗人必须紧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契机”的紧迫心情。苏轼咏叹的“作诗火急追亡逋,情景一失永难摹”,正是这种心情的逼真写照。

(二)亢奋性

灵感的出现,通常都伴随着一种热情的冲动,一种精神活力的迸发,使诗人进入极度亢奋的状态,甚至如狂如痴地沉浸在艺术形象的追求中。“五四”时期诗人刘半农,表述到达亢奋的极点,是“觉也睡不着,饭也不想吃,老婆说他发了疯,孩子说他着了鬼”[3]。臧克家也是在灵感的激励下,“只要一触及或者有心得时,不分冬夏,就立刻翻起身子来燃烛摸笔,不要让诗跑了”,因此常把同室的同学惊醒,惹得大家都讥笑:“诗人又在发神经了。”[4]凡此种种,都证明灵感的到来,不仅快如疾风闪电,而且势若惊涛震雷,充满迅猛的冲击力量,使诗人无法平静,甚至一反常态。

(三)创造性

灵感对于诗,不仅是点燃激情的导火索,还是启开思维的突破口。它常常以奇异的亮光,照射出一个五光十色的境界,催促诗人“顿开茅塞”,使他大脑中的生活积累、形象积累得到新的凝聚和升华,欲罢不能地形成构思,涌出诗句。像歌德所慨叹的:“它们却突然侵袭我,要求我立时写成,因此我就觉得被强迫,把它们当即本能地、做梦似的写下来。”[5]如写出《现代化和我们自己》的当代青年诗人张学梦,对三中全会以后的形势,“总觉得有一股子强劲的生气在肺腑激荡”,尽管“一点也不懂写诗的理论和技巧”,也能够“只是遵照心灵的驱使,任笔驰骋,好像是自发的”。[6]这种创造性的充分发挥,类似紧急情况下突然出现的“体力超限”一样,诗的灵感似乎是被赋予了“智力超限”。

偶发性、亢奋性、创造性三者紧密结合,构成了灵感的特点,显现出灵感状态的特异功能。它给诗人带来了不可抑制的激动,它使诗人热烈地拥抱着纷涌而来的生活现象和经验,并把它们纳入形象思维的轨道,恰似“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产生湍急奔突、不可阻挡的气势。此种“内心情景”是短暂的,也许是游离不定的,却给诗人的创造奠定了最有力的基础,让诗的感情、想象和一切审美观点,都异常活跃、专注和敏锐起来。

三 灵感的培养

灵感不是神秘的、天才的产物,但灵感表现的特点却常有一定的奇妙色彩,所以写诗者应该踏踏实实地为培养灵感而努力。最重要的,必须坚定对于灵感的唯物主义的信念。诗人艾青访问海南岛时,看到一种神秘果,吃这种果后,再吃酸麻苦辣都能变成甜的。这特点触动了他的心灵,使他联想起几十年的颠沛流离、悲欢离合,于是写成了众口交誉的《神秘果——给G、Y》这首诗。[7]

雷抒雁在谈到《小草在歌唱》的创作过程时指出:当他捧读刊登张志新烈士事迹的报刊时,心中义愤燃烧,经过痛苦的思索,他面前一下子跳出了有关烈士惨遭杀害的诗意形象——他看到了一片野草、一摊紫血,于是,诗思像小溪一样从周围奔涌而来。[8]

骆耕野经历了十年动乱长期的坎坷,面对拨乱反正的社会展开了对比、深思,有一天,在听一位叔叔谈论国事时,心中突然出现一个闪电般的警句:

我心中孕育着一个可怕的思想,

对现实,我要大声喊出——我不满!

于是,“刹那间,沉睡在潜意识中的大量素材,雄辩地结合起来,理直气壮地射出了诗的喷火口……”[9]

从以上几个事例可以看出,灵感绝非神秘莫测、高不可攀。

它可以来自一种特征事物的联想,可以来自一种幻景和想象逻辑的生发,也可以来自一个警句或哲理的推导……它的表现方式各不相同,但殊途同归,构成的基本规律都是“诗人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最愉快的邂逅”[10]。就是在主观与客观某一特定机遇的撞冲下,“埋伏着的火药遇到导火线而突然爆发”。[11]

这种“邂逅”与“突然爆发”,是偶然的,但又存其必然性;是不可预控的,但又能为之创造必要的条件。因此,对于灵感的培养,必须从两方面正确对待。

第一,在生活中,高度重视灵感的捕捉,要勤奋刻苦地观察、体验、感受、积累。做到广采博收,成为生活珍品的丰富储藏家;做到体物入微,成为生活信息的灵敏传输器。诗人徐刚为他的诗《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八十年代畅想曲》所写的“题记”,可以帮助我们剖视诗人这样努力以求的思维过程:

一切想象,一切联想,一切灵感,无不来源于生活。

用眼睛去看是——这是观察生活——有人看到的是云遮雾绕,有人看到的是云雾后面的真面目。

用心灵去想——这是思索生活——此时此刻,需要的是冷静的审视和解剖——连同审视和解剖自己在内。

思索得愈多,形象就愈活跃;思索得愈深,风格和特点就愈鲜明。

当各种具体的形象,在头脑里跃跃欲动,成为活生生的时候,就是灵感出发的时候。

——原载《上海文学》1981年2月号

注意,作为生活与心灵间交互感应、闪耀的灵感,尽管来势突兀,充满“邂逅”的兴奋和“爆发”的热烈,但是缺少不了冷静的、耐心深入的观察与思索。徐刚恳切地阐述了他捕捉灵感的这番“匠心”与“火候”,告诉我们必须克服任何轻松的不劳而获的侥幸心理。

第二,从思想上,轻视对于灵感的刻意追求,更注重审美情操和品格胸怀的根本修养。苏联戏剧理论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曾说:“决不要为灵感本身去思考灵感,不要直接追求灵感。”对于诗歌创作,这也是有益的铭言。历史上以及现实生活中,有不少“诗囚”“诗奴”,刻板地照抄别人的经验,苦苦地追求“灵感”,却经常为她的薄幸而苦恼,为她的枯竭而悲伤,终生也难以写出有生命力的诗篇。这种对待灵感的“小家子气”,必须戒惕。当代老诗人苏金伞,既主张积极培养灵感,又直率地提出:“一脑子教条,是产生不出灵感的。”这确是一针见血的经验之谈。下面抄录他的具体解释来看:

但也不能专凭灵感作诗。灵感虽非神妙莫测,但也并不像可靠的书报投递员一样,每天到时候就来叩你的门。尤其到了老年,情感不那么旺盛了,感觉不那么灵敏了,对周围的事物,兴趣不那么浓厚了,产生灵感的条件受到了限制。就像到了秋天,呼雷打闪的事究竟少了。所以人到老年还能写出诗来是不容易的。

那么怎么办呢?这就需要解放思想,跟上时代的要求。大胆思考一些新问题,冲破一切禁区。思想活跃,灵感虽不天天来,但胸中诗趣并不枯竭,仍然可以写出新诗来的。如果思想僵化,脑血管凝固,诗就永远跟你告别了。勉强抓住它,让它跟你同住,勉强凑出几行来,也会索然无味,难成声调了。鹤发童颜,还得有赤子之心,才能长葆创作的青春。

——《我是怎样写起诗来的》,原载《诗刊》1981年3月号

虽然是从老年诗人的角度所谈的切身体会,但对诗歌创作的心理过程来说,仍有普遍的参考启示意义。尤其中间提到“跟上时代的要求”“大胆思考一些新问题”“还得有赤子之心”等处,乃“治本为高”的修养,倘能终生为之奋斗,始终不渝,也许“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灵感,会沿着“功到自然成”的阶梯,升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美好境地。

以上对于诗的灵感,作了一些具体说明。如综合起来,加以多层次的透视,我们发现:

从创作准备上说,是长期积累,偶尔得之;

从心理功能上说,是鸟道行尽,天宇乍开;

从艺术表现上说,是一石击水,波澜千叠;

从审美感受上说,是瞬息千古,咫尺万里。

同时,这些层次的总根源,可用一句形象的话来标志——灵感就是生活智慧的火花。

198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