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剧场性故事:陶绘的图像叙事内容
古希腊的历史是神和英雄的历史,行吟诗人荷马根据口头传颂的神话传说编写“荷马史诗”,全面概括了古希腊的历史民俗和社会生活,可以说是这一时期唯一流传下来的希腊历史的文字记载,是陶绘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除了荷马,赫西俄德的《神谱》叙述了诸神之间的谱系和斗争,以及诸神之间的亲缘关系,是一部追溯神祇、部落及名门望族始祖的谱系著作。《神谱》作为最早的一部比较系统地阐释宇宙起源和诸神谱系的著作,同样为陶绘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陶绘中的神话传说题材大多取材于“荷马史诗”和《神谱》,如埃阿斯蒙羞自杀、埃阿斯为阿喀琉斯收尸、奥德修斯刺瞎独眼巨人等。
伍德福特等指出,“瓶画艺术家渴望像荷马那样,使自己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因此,他们简化了传统的图案装饰,使瓶的大部分地方直到瓶底,都把传统图案清除掉,换之以动人的故事”[2]。在不少陶瓶上,正反两面的图案,体现了神话主题与日常生活主题的融合。总体来说,陶绘在长期对神话传说母题的模仿与传播中,形成了爱情、驱魔、复仇、祭祀等母题。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也是古希腊人对生命本源和生命自由的畅想和深刻理解。在宙斯和欧罗巴爱情故事的陶绘中,作者巧妙地设计欧罗巴与公牛形象,再现欧罗巴和宙斯(公牛)的爱情关系。陶绘中还有不少同性恋题材,如宙斯与伽倪墨得斯、阿波罗与奥菲土、狄奥尼索斯与阿喀琉斯、赫菲斯托斯与珀琉斯,等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经常将少年视为情人,《男色论》曾记载亚里士多德蓄养过一个叫巴顿的少年,《柏拉图语录》同样有不少文字描述同性之爱,“柏拉图之恋”也是用来形容同性之间爱恋的命题。
陶绘中爱情故事在视觉呈现上会因为故事情节起伏产生不同的画面张力,形成图像叙事视觉上的动感和节奏变化。陶绘对爱情故事的表达往往会选择某个情节,然后根据不同的神话故事主题采用适当的表达方式,或是人与人的组合,或是人与物的组合,以期真实地反映希腊人的爱情观,凸显爱情背后的人生意义和社会意义。在陶绘中,月桂树是无望之爱的象征,为了表达阿波罗与达芙妮的关系,画面往往会选择达芙妮变成桂树,或者达芙妮下半身变成了桂树的顷刻,以突出阿波罗对达芙妮的爱恋,以及达芙妮不愿意屈从的反抗精神。对英雄美女式爱情的图像叙事,往往描绘主人公为爱付出的感人顷刻。在神话故事中,俄尔普斯克服重重困难来到冥府,用七弦琴打动冥后换回妻子欧律狄科的生命,陶绘对俄尔普斯和欧律狄科爱情的描绘,往往描绘俄尔普斯在冥界手拿七弦琴的场景。陶绘对爱情的叙事还常常与战争联系在一起,如英雄的离别、回家探亲、荣誉而归等场景。《赫克托耳与安德洛玛刻》再现赫克托尔在战争间隙匆忙和妻子见面的场景。画面中赫克托耳位于正中央,头盔、矛、盾并没有离开身体,表明团聚的困难和战况紧张的现状。
魔怪是希腊人通过想象创造出来的形象,它们在力量、形体、相貌等方面区别于人的形象。魔怪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人与动物的结合,如盖亚和乌拉诺斯的孩子独眼巨人、海神福耳库斯的女儿蛇发女妖戈耳工、美杜莎躯体中飞出的有翼飞马、狮身人面的曼提科尔、白臂巨怪,等等。还有一类魔怪的形象是动物与动物的组合,如厄喀德那和堤丰所生的孩子九头蛇许德拉、狮头羊身蛇尾的喀迈拉、蛇尾狗身的奥特罗斯,等等。魔怪在力量上远超凡人,即使是“半神”的英雄也难以战胜他们。驱魔母题凸显了英雄不畏艰险的冒险精神,英雄代表正义消除魔怪,会受到人们的拥戴和称赞。在赫拉克勒斯故事的陶绘再现中,杀死刀枪不入的狮子、砍掉九头蛇许德拉的头、在雪堆里活捉厄律曼蒂亚等,都是驱魔主题的再现。此外《阿耳戈之舟》描绘伊阿宋带着剑和矛下船,即将与火龙征战的场景,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归途中与女妖塞壬的故事[3],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的智斗,都可以说是驱魔母题的再现。

奥德修斯与塞壬,黑绘陶制储酒罐,480—470 BC,大英博物馆

忒修斯的七个冒险故事,黑绘基里克斯杯,550—530 BC,大英博物馆
忒修斯是古希腊的英雄,阿提卡黑绘有颈安法拉罐描绘忒修斯用一只胳膊扣住怪物的头,同时用剑刺入怪物喉咙的场景。画面搏斗场景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位少女和少年旁观者,仿佛在观看搏斗场面。神话故事中这些少男少女并没有在场,画中出现了他们,意在突出陶绘与文本的互文性,即忒修斯是在七位少女和七位少年陪伴下来到克里特的,这是一个将连续场景在一幅画中叙述的典型个案。[4]描述忒修斯事迹的陶绘还有出自库德洛斯画家之手的基里克斯杯。杯的底部与内部共描绘了忒修斯的七个英雄事迹,从上部中间忒修斯与强盗刻耳库瓮搏斗开始,顺时针最终以杯底杀死米诺陶的故事结束。
对于驱魔母题的再现,陶绘通常选择“高潮前的顷刻”以凸显画面的视觉张力,如《赫拉克勒斯和萨提洛斯》再现赫拉克勒斯和萨提洛斯搏斗的场景。在《忒修斯刺杀牛头兽》中,忒修斯抓住牛头兽,把它压在膝盖上,将手中的剑刺向牛头兽。《赫拉克勒斯摔倒巨人安泰俄斯》表现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大战邪恶巨人安泰俄斯的经典场面。安泰俄斯在希腊神话中有着特殊的天赋,只要接触大地就能汲取力量,最终赫拉克勒斯将安泰俄斯举起来活活掐死,才结束恶斗。画面并没有表现赫拉克勒斯胜利的瞬间,而是描绘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激烈场景。

赫拉克勒斯摔倒巨人安泰俄斯,红绘双耳喷口杯,约510 BC,卢浮宫
在希腊神话中,地狱看门犬刻耳柏洛斯在文本中被描述为三头的怪物,但在陶绘中常常会表现为两个头的刻耳柏洛斯,如《赫拉克勒斯生擒刻耳柏洛斯》《赫拉克勒斯牵着刻耳柏洛斯》和《赫拉克勒斯将刻耳柏洛斯引荐给欧律斯透斯》,再现的是同一情境下的顷刻。此外,魔怪形象还常常出现在英雄的盾牌之上,尤以蛇发女怪戈耳工形象最为常见。魔怪形象出现在盾牌和武器中,能对敌人形成威慑心理,如贡布里希所言,“眼睛和面具具有驱赶邪恶的作用也一定程度促进了北美的陶工们给他们简单的水罐上配上这样一张富有威力的面孔”[5]。可见,将古希腊人创造魔怪的形象,隐喻与不可战胜力量的斗争,在这个意义上,驱魔是个体自我内心的驱“魔”。
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复仇也是陶绘的主要母题。复仇源于人的攻击性本能的自卫冲动,往往由简单的生理本能反应演变为复杂的复仇行动,甚至基于血亲、情爱等大规模群体性仇杀。宙斯、赫拉、波塞冬、阿波罗等神祇都有与复仇相关的故事,如赫拉和雅典娜因帕里斯将金苹果送给了阿弗洛狄忒而在特洛伊战争中展开的复仇计划。此外,英雄也往往身陷仇杀事件中,如埃阿斯因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而向阿伽门农复仇,忒修斯因忽视酒神引起报复,等等。《俄瑞斯忒斯杀死埃癸斯托斯》描述的是埃斯库罗斯悲剧《俄瑞斯忒斯》中的复仇故事,《美狄亚杀子复仇》描绘欧里庇得斯戏剧《美狄亚》的杀子复仇一幕,是对戏剧文本的模仿和再现。图中美狄亚手持利剑刺进孩子身体内,另外一只手紧紧抓住孩子的头部,孩子正伸出手臂请求仁慈,颗粒状四溅的血则突出了故事的恐怖感。

美狄亚杀子,双耳细颈罐,约330 BC,罗浮宫

美狄亚杀子后坐龙车逃走,红绘双耳喷口杯,约400 BC,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
在这些戏剧性场景的再现画面中,图像叙事再现戏剧中的某些场景,呈现出特殊的图像叙事方式。图像不仅再现了故事发生的空间,同时又使观者可以欣赏到戏剧性的精彩一幕。陶绘利用陶瓶观者与戏剧观众的视觉经验的一致性,使观者相信自己正在看戏。在陶绘中,笔者以为,提供了三种不同的观看场景:作为载体的物理性陶瓶;画面所提供的故事场景;观者与画面互动的剧场性情景。画面的叙事层次因此呈现为图像、戏剧、神话、历史等的复调建构。此外,画面很少直接表现复仇事件,往往通过戏剧性的场面来暗示各种冲突。陶绘中也会出现夫妻间的复仇事件,以墨涅拉俄斯与海伦的复仇为例,陶绘会表现海伦与情人私奔遭到丈夫墨涅拉俄斯追杀的瞬间,以此暗示墨涅拉俄斯对妻子海伦背叛的愤怒。在母与子的复仇陶绘中,儿子与母亲的情人往往一同出现,画师为了均衡画面的需要,甚至会画上守护女神或复仇女神形象,如陶绘《俄瑞斯忒斯刺杀克吕泰涅斯特拉》。在这类情节中,女神的出现表征着对女权主义的捍卫,同时也是对父系社会中女性地位的一种呼吁。在父系社会出现后,女性的地位和权威开始走向衰落,当陶绘在表现家庭矛盾和冲突时,女神总是会选择站在女性的一方。在这个意义上,图像中的女神形象既是女性权力的象征,也展现了古希腊社会的文化政治。

俄瑞斯忒斯刺杀克吕泰涅斯特拉,红绘双耳喷口杯,约460 BC,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古希腊人崇拜神灵,在日常生活中希望通过祭祀仪式实现与神的对话与交流。在古希腊,不仅日常生活和公共节日有各种祭祀仪式,艺术创作中也有大量与献祭相关的主题。献祭仪式作为神灵崇拜的核心环节,是维系希腊人信仰与生活稳定的精神纽带。韦尔南写道:“为了确定祭祀活动的方向,信徒应该分析主宰彼世社会的等级次序。诸神不论大小都在顶尖处组成了不朽真福者一族。”[6]献祭活动使古希腊人相信对神灵的祈祷可以实现个人、家庭或城邦的意愿,而围绕着献祭仪式发生的故事,大多源于献祭仪式中对神的不敬。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内部暴发瘟疫,原因是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在狩猎中射杀了献祭给神祇的赤牡鹿,引起神的报复,必须将最喜爱的女儿伊菲革涅亚送上祭台。《阿伽门农的公牛献祭》再现了这个场景,祭台旁的小女孩是阿伽门农的女儿,代替她献祭的牛身上缠着绳子,阿伽门农双手举过头顶,似乎是在做某种净化仪式。
在古希腊的献祭仪式中,祭所、祭司、祭品、献祭者、神灵是祭祀活动的五个基本要素。陶绘在表现净化、消灾、感恩、祈福等献祭主题时,常以这五个要素作为画面的构成元素。在献祭母题的陶绘中,祭司、祭坛、献祭者、神祇不会有太多变化,但祭品却经历了从野蛮时代的活人祭祀到文明时代的动物祭祀的转变,如《赫拉克勒斯和波席列斯》就表现了埃及国王准备杀死外乡人赫拉克勒斯进行献祭的主题。在献祭仪式中,祭司是神的代言人,出现在陶绘中通常是为了渲染一种神秘气氛。陶绘中作为被献祭者的神祇很少出现在献祭仪式中,相对于神祇在其他母题中经常出现的情形,作为被献祭者的神祇很少出现,往往是不在场的存在者。此外,在祭祀情节的选择上,画面一般选择高潮前的顷刻,因为相对于其他情景来说,高潮前的顷刻更能突出仪式的严肃和宏伟性,这也表明,献祭母题的图像叙事相对于其他叙事母题来说,更具有仪式性和严肃性。
在古希腊的图像叙事中,陶绘作为载体,展开视觉化直观叙事,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到古希腊的日常生活和民俗文化,同时还能深入理解隐藏在图像叙事背后的话语隐喻。古希腊神话故事体系庞杂,其中的爱情、驱魔、复仇、祭祀等母题,都是古希腊社会的思想和文化产物。此外,从市场消费需求来看,追求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是陶器创作的重要因素,也由此形成陶绘在选择神话传说母题时的两个原则:热点题材的选择、经典叙事模式的运用。
热点题材是指神话传说中重大的人或事,它们再现历史情境与人文风俗,呈现鲜明的民族文化,充满着时代气息。陶绘通过对重大历史事件题材的选择,使大众可以较快地了解古希腊的风土人情与社会文化。事实上,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通常会吸引画师们的关注,如特洛伊战争、希波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等。不少画师曾描绘特洛伊战争的场景,如红绘陶杯《波塞冬与战士》描绘的是波塞冬参战的情节,画中人物线条挺拔,色彩柔和,搭配以白、黑、赭三种颜色,透过陶身,可以感受到战争的紧张气氛。此外,如《希腊联军屠城》《阿喀琉斯刺死亚马逊女王彭忒西勒亚》《阿喀琉斯刺死赫克托耳》等,均是反映热点题材的陶绘。此外,陶绘师还热衷于描绘希腊人与亚马逊人的战斗,如Leagros画坊的《赫拉克勒斯大战亚马逊人》等。公元前530年雅典黑绘式双耳壶的壶身绘有《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英雄阿喀琉斯杀死亚马逊族女首领彭忒西勒亚(Penthesilea)的场景。在这件双耳陶罐的另一个故事版本中,阿喀琉斯望向临死前彭忒西勒亚的双眼,两人随即坠入爱河。

阿喀琉斯刺杀彭忒西勒亚,于韦尔奇双耳陶瓶,530—525 BC,大英博物馆
黑绘安法拉罐《埃阿斯与阿喀琉斯对弈》上绘有阿喀琉斯与埃阿斯对弈的场景,画面悠闲的对弈氛围暗示战争的残酷,也影射故事的后续情节:阿喀琉斯战死,埃阿斯从战场上抢回阿喀琉斯的尸体。在《埃阿斯扛着阿喀琉斯的尸体》的画面中,埃阿斯扛着阿喀琉斯的尸体和两人的盔甲离开战场,阿喀琉斯的尸体耷拉着,毫无生气。在荷马时代,特洛伊战争具有鲜明的象征性和隐喻性,它象征了希腊人的勇敢和智慧,隐喻希腊英雄的英勇和伟大。可以说,对特定热点题材的图像化,可以使观者更精准地把握这些热点事件,同时凸显时代的文化气息,实现最佳的传播效果。

埃阿斯(左)与阿喀琉斯(右)对弈,安法拉双耳陶瓶,530—520 BC,大英博物馆

埃阿斯扛着阿喀琉斯的尸体,彩绘双耳细颈高罐,540—530 BC,雅典博物馆
除了热点题材的采用,程式化模式也是陶绘展开图像叙事的原则。程式化为艺术创作提供了一种模式化的表达方法,使图像叙事的内容能够被观者清晰辨认。这些图像在符号表达上具有独特性,可以让观众不假思索就能理解图像的叙事内容,与那些变化的题材相比,它们更容易获得大众的认同。在爱情、复仇和献祭等母题的表现上,以及对经典故事情节的叙事上,画面大多呈现程式化特征。在爱情母题的图像叙事中,人物常伸出双手做追逐状,以此表达不舍的场面,如《厄俄斯追求提托诺斯》《厄俄斯追求克法洛斯》和《玻瑞阿斯追求俄里蒂亚》等,在图像叙事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左面人物对右边人物伸出双手,做拥抱追逐状态,右边人物的身体动态和面部的表情凸显不情愿的态度。此外,在祭祀和复仇母题的图像叙事中,对神祇们的表现也遵循较为固定的程式化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