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中国古典文学思想中的差序性观念
北京大学中文系55级集体编著的《中国文学史》如此描述白居易和元稹领导的新乐府运动:“806年(唐宪宗元和元年)以后,文坛上渐渐开始了一个现实主义文学运动,许多诗人都从事新乐府的写作。当时的社会面貌和阶级矛盾在文学中得到全面的深刻反映。在这运动中伟大的诗人白居易是杰出的参加者和倡导者。……他的好友元稹也有许多与他类似的看法。他们全面地建立了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总结了我国自《诗经》以来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经验;认识了文学的社会功能,强调文学为政治服务和文学的思想性和倾向性,彻底地宣布和唯美主义、形式主义文学决裂;确立了现实主义文学的正宗地位。”[5]“当时的社会面貌和阶级矛盾在文学中得到全面的深刻反映。”其构建起的无疑是一种反映论的文学观。倘若纯在现代的学术语境内讨论这一问题,其当然不能算错。但倘若考虑到一千多年前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原初语境,这种说法则又遗漏了诸多细节。反映论固然在认识论的层面上说明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但它毕竟是一个外来的概念。而“众所周知,在我国古典文论中”实在“缺少反映论的传统”[6]。在中国古代文论传统中,儒家的文学观更贴近“现实主义”,但其对文学的理解,却基本是功能主义的。无论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诗教说,还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7]的美刺说,其关心的都不是文学到底是不是客观世界的反映问题,而是文学的功能问题。而更重要的,是这种陈述当中,嵌套了一种儒家的差序性观念。
在社会学的领域,“差序性格局”曾被费孝通先生用来概括和描述中国乡村的社会关系。但其实在中国传统的经典中,已经存在“差序”的概念。《文心雕龙·书记第二十五》:“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8]所不同者,费先生所说的“差序性格局”主要指的是一种社会关系,它是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的,可以被想象成是平面的,而刘勰所说的“差序”则主要社会的层级结构,它更像是竖直方向的。“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它和儒家所想象的社会结构是一致的。从竖直方向的分布这个想象出发,或许一个地质学上的概念更为形象:它是“层序”化的。在地质学中,“层序”被用来描述地层之间的关系,但在这里,我们只取其上下分布的比喻性含义。
明了了古代文人所描述的文学景观更像是“层序”化的,就会进而明了它和现代文学史中那种“现实主义”的描述相差有多远。在一种“客体—文学—主体”的平面化描写框架里,文学对应于社会层级的那种“层序”化的竖直结构其实被取消掉了。社会的层级结构,比如阶级结构,变成了被文学反映的事实,而文学的本体却似乎脱离了这一结构。事实上,在古代传统的一些“现实主义”文学家看来,文学本身其实是应该嵌套在这一竖直的社会结构之中的。譬如论白居易之文学思想,人多举其《策林》为据,今观其《策林》六十九《采诗》,其言曰: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故政有毫发之善,下必知也;教有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9]
所谓“日采于下,岁献于上”,显然是把诗歌当成一种中介来看待。又其《寄唐生诗》: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10]
诗歌最终的读者,其实应该是天子。再加上他所使用的“上”“下”这样的言语,故在白居易的描述里,文学其实是按竖直方向循环于民间和庙堂之间的。这种以功能为核心、以社会的政治框架为参照的竖直的描述结构,和现代“现实主义”文论家所持的平面循环的认识论结构是有差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