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咱们的姚掌柜平日事忙,这好容易回来了,可不得好好歇歇。”
三姐姐故意拔高了声调,字字都带着嘲讽。
大舅母眼风扫过姚甜楠沾着茶渍的袖口,声音温和,似是真的关心。
“听说你那酒肆,日进斗金,怎么还穿着镶补丁的衣裳?”
三姐姐又一次接过话茬。
“莫不是银子都攒着当嫁妆了?”
姚甜楠立在堂中,脊背挺直,虽是微微颔首,却一改往日低眉搭眼的模样,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她生就一双杏眸,清亮澄澈,长睫如鸦羽般浓密,压着眼眸里的流光,让人多了几分沉静的温柔。
而如今,那双杏眸扫过大舅母与三姐姐二人时,乌黑的瞳仁恰似一汪深潭,仿若能洞察人心。
眼波轻轻流转,便似寒夜中倏忽掠过的星子,那转瞬即逝的锐利光芒,直教人心中一颤。
姚甜楠并未同二人呛声,只是从箱笼里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摞药包。
“这是求了回春堂的大夫,给制了一副药,说是能够缓解咳疾。”
她将盒子放到外祖父跟前的桌子上。
大舅母停下了拨弄黄杨木算盘的手。
“这些小辈都不如甜姐儿这丫头心细,真是知道关心父亲。”
“大舅母说酒肆日进斗金,外甥女是不能认同的。您也当家多年了,自是知道这柴米贵。我这酒肆虽说迎来送往的,不见萧落,总归是小本买卖,一日下来,说破天也挣不到一两银子。”
姚甜楠应对大舅母的刁难,手上却没停,将箱笼里的东西一样样的倒腾出来。
“酒肆开张时日还不多,除去店里花用的,手头的银钱不多,遂这次回来过冬至,只给各位长辈备了些薄礼。”
给舅舅们的文房清供。
给外祖母和舅母们的布料。
外祖母捧着那匹黛紫色的细棉布,指尖轻轻摩挲着布料,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大舅母且看看这料子可还喜欢?”
大舅母捏着布料的边角,脸色微僵,却不好再为难,只得勉强扯出一抹笑。
“甜丫头如今出息了,这东西也挑的好。”
二舅舅细细端详着红木笔搁,指尖抚过獬豸纹路,朗声笑道。
“甜丫头这礼送得巧,正合我心意!”
二舅母也满意的笑着。
“甜丫头如今有了自己的营生,不光自己能干,咱们也跟着沾光呢,瞧瞧这布料,挑的顶顶好。”
三姐姐站在前厅的角落,目光从各位长辈的手中一一扫过,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嘴角一撇。
“甜姐儿当真是出息,这一出可把长辈们哄开心了。”
姚甜楠突然轻笑出声,从箱笼里又拿出来两个包裹。
“这是我闲时绣的几副袖套和几根束带,哥哥们分一分吧。”
说着将包袱递给了二哥哥。
“大哥哥虽没在家,我也是备了的,二哥哥且帮着留一留。”
又将另一个包袱打开,全是帕子,打眼一瞧,就能看出花样子是县城最时兴的。
“这是给各位姐妹们的,都是我自己绣的帕子,绣工可能不太好,等我回头练练手艺,再绣一些。”
姚甜楠捧着装帕子的布包,走到三姐姐跟前。
“三姐姐莫怪我了,长幼有序,东西又多,得一样样拿嘛。”
说着,她将布包又往前递了些。
“要不,三姐姐先挑吧,快看看喜欢哪个花样子,挑好了可就别气了。”
三姐姐咬着唇站在那里,不接帕子,也不说话。
炭火盆烧得越来越旺,今日一家人都在,前厅比平常热了许多,但两个姑娘家之间静默的气氛,让人不禁磨牙。
三舅母见场面尴尬,连忙起身瞪了眼自家女儿。
“你这孩子,当姐姐的人,还净说些浑话,甜丫头不与你计较,还给你绣帕子,你闹什么脾气。”
三姐姐有些下不来台,又不愿低头,只倔强的绞着手里的帕子。
外祖父的拐杖重重顿了下地,三姐姐听得一个哆嗦,匆匆从布包里拿了两条帕子。
“谢谢。”
不情不愿的小声道了谢,忙缩回了绣凳上坐着。
姚甜楠将剩下的帕子都摊在大舅母跟前的桌子上。
“我给大姐姐和二姐姐也绣了,总是也见不到,就劳烦大舅母挑几条留着罢。”
四姐姐牵着五妹妹也凑到跟前来看。
“甜姐儿,你不是卖帕子吗?这帕子都给我们,你不攒钱了?”
“还是卖了一些的。”
吴老夫人轻咳了一声,目光温和的扫过众人。
“甜丫头有心,给备了这么多礼物,你们收了东西就赶紧坐下。”
说着,朝姚甜楠招了招手,让她待在自己身边。
“难得你回来,一会儿她们去忙活,你就陪我去后头歇着。”
二舅母忙笑着接话。
“时候不早了,那我们先去做饭。”
说着便喊着几个姑娘往厨房去,也没落下大舅母。
“大嫂,厨房还得你分派活计呢,快走吧,再耽搁天都黑了。”
大舅母将算盘重重扣在桌子上,不情不愿的起身,同二舅母一块去做饭。
“我也去帮忙。”
三舅母怕自家女儿再闹出幺蛾子,忙跟了上去。
四哥哥扶着吴老爷子去了偏房休息。
舅舅们也带着二哥哥、三哥哥去了书房考校功课。
姚甜楠陪着吴老夫人回了后头正院。
她拿着火钳,扒拉着炭盆里新添的炭块,炸出个火星子。
窗外,厨房一众女眷做饭的声响,混着五妹妹捣乱的嬉闹声,倒衬得屋里愈发静谧。
“你外祖父说,昌宴是托了你的福,才有了个营生。你别怪三丫头,她也是听了你三舅母的撺掇。这段日子,你三舅舅看了个明白,但你三舅母到底是妇道人家,见识短,想不通,也讲不通。”
吴老夫人目光掠过少女手指细小的裂口。
“这么些年,苦了你。我和你外祖父都是土埋半截的人,护不得你,你别怪我们。”
姚甜楠低眉顺眼,不言不语。
谁都不能怪。
从前不能怪父亲,莽撞行事,毁了一个家。
后来不能怪母亲,带走了长姐和幼弟,独留她一个人在吴家。
也不能怪吴家人,对自己不善,小小的人就学会了隐忍。
更不能怪外祖父外祖母,对自己不管不顾,任由吴家上下冷待、欺负她一个孤女。
“外祖母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从来不放在心上的。”
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吴家众人的态度,早就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