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五娘”故事的传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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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明清戏曲刊本比较研究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陈三五娘”故事展现出令人赞叹的生命力,五种戏曲刊本一脉相承,不断衍化充实。如果我们细心比对各本的情节安排,会发现各个刊本在相似的情节框架下采用了各具特色的穿插、铺陈的叙述技巧。

表1-2 “陈三五娘”五种明清戏曲刊本情节对照

表1-2 “陈三五娘”五种明清戏曲刊本情节对照续一

表1-2 “陈三五娘”五种明清戏曲刊本情节对照续二

表1-2 “陈三五娘”五种明清戏曲刊本情节对照续三

表1-2 “陈三五娘”五种明清戏曲刊本情节对照续四

表1-2 “陈三五娘”五种明清戏曲刊本情节对照续五

一 嘉靖本

嘉靖本共55出,除第一出外,每一出都标有出次、出名。从内文演述内容上看,是五个古刊本中出目最多的。但它头绪清晰,结构布局不臃肿拖沓。在关目设计上甚为细密。第一出仿南戏规制,由副末开场简介故事梗概。第二、三出男女主人公分别登场亮相。在男女主人公的初识上,编撰者颇费苦心,设计了“士女同游”一出。在“灯烧陆海、人踏春阳”的热闹元宵节里,女主人公步出深闺游赏街头,偶遇送兄上任途经潮州的男主人公陈三,双方一见钟情。五娘吟唱“好天时,好月色,实是清气。好人物,好打扮,宫娥无二。鳌山上神仙景致,香车宝马来往都佃。王孙士女都同游嬉,可惜今暝灯光月圆人未团圆”[8]。从此念念不忘灯下郎君;而陈三得知五娘身份后,不由得感叹“袂得近伊兜,力拙恩爱全头共伊细说。星稀灯疏更漏短,转去伤心共谁说”[9]。以致到了哥嫂任所还“暝日着伊割吊”。这一面之缘使男女主人公在追求幸福婚姻的路上有了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也使接下来关键的一出戏“登楼抛荔”不会显得过于盲目冲动。面对鲁莽粗俗的林大的求亲,五娘一反平日温顺守礼的作风,竟泼辣愤激地责媒退聘,大胆宣称:“富贵由天”“婚姻由己”[10]“女嫁男婚,莫论高低”[11]。在以死抗争不得的情况下,五娘苦盼“灯下郎君,早来见面”。于是“登楼抛荔”一出中,“恰即得桃忆着伊,忽然楼上看见(匕匕),春心惹动先有意”[12]。五娘看见了“灯下郎君”,果决地将裹着手帕的荔枝抛出去,迈出追求自由幸福婚姻生活的关键一步。而拾得信物的陈三因无法接近“伊人”而“闷如江海”,“恨不生翼飞入伊房内,结托恩爱”[13],于是向同乡李公求计。恰巧益春奉命来请李公磨镜,陈三灵机一动借机进入黄府。为进一步接近五娘,陈三不惜破镜典身,放下官宦子弟的身架为人奴仆。此后陈三多次诉说衷肠,可惜五娘深藏不露,若即若离。其间安童来访劝主返乡,陈三拒绝。这一细节描写一方面表现了陈三的痴情,另一方面让益春确证了陈三的真实身份,全力推动二人的爱情发展。后来在“林大催亲”的刺激下,陈黄二人大胆决定私奔泉州。可惜,天不遂人愿,一番奔波后陈三、五娘还是被官府抓回,陈三被发配崖州。幸运的是,发配路上“驿递遇兄”,陈三得救,与五娘再续姻缘,并衣锦还乡、合家团圆。整部戏情节曲折但主线鲜明,以抛荔、破镜分别为女主人公、男主人公的核心行动,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一对青年男女大胆冲破礼教束缚、执着追求婚姻自由的曲折经历。整部戏依循南戏惯例,以生、旦、占(贴)、末、净、丑、外七种脚色搬演全剧,脚色分布较为匀称,同时注意冷热场的合理穿插安排,是一部既适于案头阅读,又便于场上搬演的戏剧。

二 万历本

万历本共47出,有出次无出名。文中原标有两个第十五出,实际上第十四出“丈老扫堂”与第十五出“五娘求签”应合并为一出。相比于嘉靖本,万历本在情节内容上有所增删调整。万历本也以末开场概述剧情大意,但不列为第一出,而将生的冲场戏作为第一出。其次,增加了“金潘饯行”“遇宿李公”“丈老扫堂”“五娘求签”“益春留伞”“途中叙情”“陈三自叹”这七出内容,减少了“士女同游”“驿丞伺接”“辞兄归省”“祝告嫦娥”“求计达情”“公人过渡”“旅馆叙情”“灵山说誓”“敕陞都堂”“问革知州”“衣锦回乡”这些内容。除此之外,将“林大托媒”合并到“灯下答歌”一出,将“伯卿游马”归到“遇宿李公”,将“林大催亲”提前至“益春退约”,而“赤水收租”仅在“李婆催亲”“三人私奔”两出中略提。又从“陈三得病”一出中离析出“安童寻主”一出。

可以说,万历本的这些变化利弊并存。其中最核心的改变就是增加了“丈老扫堂”“五娘求签”两出。实际上,“丈老扫堂”与“五娘求签”应合并为一出。一则“丈老扫堂”仅丈老上场念个开场白加两句诗,简略得不成为一出戏;二则“五娘求签”与“丈老解签”两出内容一以贯之。三则目次上两个十五出重复出现,显然是编集者笔误。因此这两出应合而为一。而万历本不少出目情节的增删皆源于此。此出写五娘因不满林门之亲投井未成转而求签问神。丈老为其解签预言:“六月初六,有一骑马官人,在许楼下站,对伊人结亲成”,“到尾官司口舌是定”[14]。此一关目不仅预告往后情节的发展方向,而且将陈三五娘的情缘归于命定,落入了传统的姻缘天定的爱情俗套。为此,万历本删去了“士女同游”这一生动描绘男女主人公一见倾心的关键一出。嘉靖本中,在元宵这么一个“金吾不禁”、花灯锦簇的美好夜晚,陈三、五娘一见钟情,彼此心里埋下了爱情的种子。之后投井不成的五娘念念不忘“灯下官人”,这才有“祝告嫦娥”一出。万历本却删去这关键两出,将陈三五娘首次见面延至“登楼抛荔”,写五娘在灵签的启示下,六月初六结彩楼,断然却又贸然地将荔枝抛给马上郎君——陈三。当然,剧本中为了让陈三五娘的偶遇显得更合理一些,增加了“遇宿李公”一出,交代了陈三于六月初六骑马赏夏的缘由。在万历本中,姻缘既是天定,五娘确定陈三身份后与其私奔,自然就没有嘉靖本中“旅馆叙情”“灵山说誓”的担忧与犹豫。不过万历本“益春留伞”一出戏的增加很精彩。陈三典身为奴只为亲近五娘,却一再被冷落,苦恋无果的陈三相思成病。此时恰逢“安童寻主”,触动了陈三的乡思,他决意转归乡里。这是整部戏的一大转折,剧中三个重要人物的心理在这出戏里都经受了考验,推动故事情节一步步走向“私奔”的高潮。陈三,一个为爱情抛弃一切却始终见不到希望的追求者,苦闷无奈不免萌生退意。益春,一个有心相助却两头不讨好的中间者,焦急劝留中尽显聪慧热心。五娘,一个渴望自由爱情、内心却谨慎脆弱的被追求者,在患得患失中心意渐坚。在这出戏中,人物情感变化细腻真实,场上表演扣人心弦,尤其是增加贴的戏份,使生贴之间的周旋成为别具一格的、表演性极强的一出戏。在之后的流传中,《益春留伞》遂成为这个故事的一出招牌戏。从增加的出目看,“金潘饯行”实属多余,作为陪衬性人物的金潘二人在戏中出现仅此一次,既无益于情节的进展,又增加了脚色的负担。从删减的出目看,大量删减戏中次要角色“陈运使”的戏份,让作品集中围绕陈三五娘爱情故事展开。除此之外,万历本在关目设置上还有一个很有意味的细小改变。嘉靖本写陈三、五娘在潮州黄府完婚后,“夫妻相随返乡里”,一家人于泉州大团圆。万历本则改为陈三获释后到黄府与五娘相聚,第二日陈三兄长等人也到黄府叙亲道喜,一家团圆。将故事的终结地改为潮州,可见万历本编集者以潮州为本位的地域意识。不过,在脚色安排上,万历本有一明显不足。除生、旦外,其他脚色安排较混乱,如黄九郎时称“外”时称“公”;陈运使时称“外”时称“使”,剧中屡屡有以人物姓名或身份代替脚色类型的情况,可见编集者的脚色体制意识不强。

三 顺治本

顺治本目录有57出,但内文只有35出。从目录数量上看还略多于嘉靖本,但其故事内容与嘉靖本相近,甚至在主要情节关目上比嘉靖本还简略些。这主要是因为顺治本大量删减戏中配角的主戏。比如,陈运使的主戏仅剩“提革知州”一出,李婆的主戏仅剩“黄门定聘”一出,就连戏中二号男主角林大的主戏也仅剩“林大邀朋”“林大催亲”“林大告状”三出。从总目看,其出目数量之所以多,就在于反复细致地叙写男女主人公的主戏,尤其是他们的对手戏。比如嘉靖本中的“打破宝镜”一出在顺治本中细分为“伯卿磨镜”“诈寓为奴”两出;“梳妆意懒”细分为“代捧盆水”“伯卿被斥”两出。实际上,这样的分解有时并不符合戏剧舞台的表演要求。比如总目中第二十四出、第二十五出、第二十六出,戏剧场景同为黄府后花园,人物同为五娘、陈三、益春,若分解为三出,人物频繁上下场,只会造成脚色表演的负担,并影响戏剧冲突的展开。在这一点上,顺治本内文有所调整。它往往将总目中出场人物相同、情节内容相关的出目合并在一起。有时内文一出就包含目录中两出到四出的情节。比如上述第二十四、第二十五、第二十六出三出就合并为“月下自叹”一出。总体来说,内文基本上以戏剧场景的变化作为分出的依据,这样既便于舞台表演,又大大削减了演出时间。所以内文应是舞台演出节略本。

仔细检视顺治本内容,可以发现除了删减戏中配角的主戏外,还删除了“陈三得病”及两人私奔逃亡的相关情节,但增加了三个情节。第一,“元宵奇逢”中“拾扇”一节。写陈三向李婆索取遗落的扇子,这为陈三五娘的首次见面提供了富有情致的理由和足够的时间,后来灯下相逢彼此之间的属意也显得更加自然细腻。第二,与其他版本相比,顺治本留存独有的“戏掞桥梭”一出。这一方面展现了潮州元宵佳节独特的“石掞桥梭”的民间习俗,另一方面李婆的戏侃恰恰道出五娘心底思春的情愫。第三,增加了“益春送花”一出。这是陈三、益春调情私合的一出戏。嘉靖本中在陈三五娘爱情发展道路上益春功不可没,但她始终是陈三五娘爱情生活的局外人。尽管第二十八出“再约佳期”演述陈三对益春的多方挑逗,但在益春的严词拒绝下陈三赔笑道歉。这既保全了陈三的情痴形象,又刻画了益春纯洁刚正的性格特点,使剧中人物性格突出而鲜明。万历本增加了益春的戏份,“益春留伞”一出集中表现了益春穿针引线、推波助澜的作用。到顺治本,又增加了“益春送花”一出,使益春彻底成为这个爱情故事的当事者。此出写陈三五娘私合后,陈三“惜花连枝惜”与益春大胆调情。被五娘撞破后,陈三以“爱卜三人同一心,相随不甘放离”[15]为借口说服五娘,五娘竟欣然同意并帮忙说服益春与之私合。也许,我们对此情节安排嗤之以鼻,但编剧者自有用心。益春是五娘的贴身丫鬟,在古代封建社会中,大户人家小姐出嫁时基本上都会让自己的贴身丫鬟陪嫁。这一“陪嫁”往往不仅“陪”小姐,还要“陪”姑爷。陈三、益春私合的情节不违反当时人们的道德观念。从顺治本通俗浅白的语言风格及篇章中诸多的戏谑鄙俗的插科打诨场面看,其演出接受对象主要是下层平民百姓。故事中陈三风流倜傥有情有义、五娘雍容华丽不嫉不妒、益春聪慧善良有礼有节,三人同心同合,如此的情节安排恰恰迎合了那些渴望娶妻养妾又不能实现的下层市井观众的意淫心理。这一点我们从顺治本陈三上场词中可以得到印证。“府地仔儿,论富贵是实无比。贪花月无心求名利,专爱得桃游戏……荣华富贵非吾愿,偷闲花月却相欢。”[16]在此陈三反复强调的是“花月”之情。顺治本改编者似乎更热衷于在观众面前展现生、旦、贴三者带有艳情色彩的情感发展过程。相比而言,我们不得不说,顺治本些许情节的增删已经影响了作品的思想倾向。另外,顺治本在脚色安排上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即生脚除了扮演男主人公陈伯卿外,还在第三十六出兼扮库吏、丞差这两个跑龙套形象,一反南戏脚色惯例。

四 道光本

道光本目录共51出,内文实为46出。只有出名不标出次,目录与内文出目名称略有差别,如第三十出,目录为“三人私奔”,内文改为“设计私奔”;第三十三出,目录为“黄门讨亲”,内文改为“林门讨亲”。另外,内文有五处将目录中内容相关的两出合并为一出,如“元宵赏灯”“士女斗歌”在目录中是前后相连的两出,内文则将之合并为一出。所以,虽然目录有五十一出,内文只有四十六出,但实际上内文与目录在内容上并无不同。仔细对照道光本与顺治本,会发现从情节关目到唱词道白两本都极为相似,只是在个别枝节上略有差别。其差别在于三点。第一,将顺治本内文省略的一些配角的主戏重新补充进来。比如“林大托媒”“黄门求亲”两出。这让情节进程更为明了完整,而且适当穿插让各种脚色轮流上场减轻了主角的演出压力。第二,增加了此前诸本皆无的“益春请李姐”一出。将顺治本中的李婆邀五娘改为五娘遣益春邀李婆,这让五娘的赏灯之行由被动转为主动,突出了五娘积极大方的性格因素。同时增加了益春的戏份,在结构上又能和“林大邀朋”相呼应。第三,增加了“命婆训女”一出。此出极为简短,纯粹是外、末的过场戏,且与下出“训女就婚”在内容上相连属,实无独立成戏的必要。总体来说,道光本应是在顺治本的基础上改撰而成的舞台演出本。

五 光绪本

光绪本目录共51出,内文则为45出。全本与道光本如出一辙。比如,其内文也合并了目录中少数情节,甚至于道光本目录出名与内文出名的细小差异也为光绪本所继承。在出目上,两本的差别仅在于光绪本将“五娘赏春”和“林大邀朋”合为一出。但检视光绪本内文,此出中几个主要人物各有上下场,实为两出规制。合并为一出应当是编撰者无意的笔误。而且,光绪本与道光本在唱词话白与角色安排上几乎一样,差别在于光绪本用了更多的繁体字。甚至于两本的插图数量、内容也完全一致。试比较下列两支曲文:

图1-1 道光本《荔枝记》内文第二十五出

图1-2 光绪本《荔枝记》第二十四出

这是“林大催亲”一出的部分曲文。显而易见,两支曲文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更值得注意的是,道光本此出开头将扮演林大的脚色“净”误写为“丑”,这一细微失误居然也被光绪本所承传!可以说,光绪本与道光本是同一原本在不同时代由不同刊刻单位刊印的舞台演出本。

以上我们简略梳理了“陈三五娘”五种明清戏曲刊本的情节流变过程。可以看出各本出目不尽相同,但主要情节基本一致,大致遵循这样一个故事模式:陈三饯行→五娘赏春→林大邀朋→元宵赏灯→林家求亲→五娘责媒→五娘投井→游街抛荔→求艺李公→伯卿磨镜→伯卿扫厝→代捧盆水→园内示爱→五娘刺绣→益春退约→私会佳期→三人私奔→林大告官→公差捉拿→审问奸情→发配崖州→遣仆递书→驿递遇兄→成亲团圆。这一故事基型由嘉靖本肇始,之后各本稍有变化,各有用意。其中变化最大的当数益春的戏。从万历本增加“益春留伞”,到顺治本的“益春送花”,再到道光本的“益春请李姐”,益春的戏份越来越多,乃至与生、旦两角的戏份不相上下,而且益春由生旦爱情故事的局外人逐渐变为微妙三角恋的当事者。这种变化的根源在于益春聪慧热心的形象越来越得到下层观众的喜爱,下层观众乐意看到二女共侍一男的大团圆结局。与情节的变化相呼应,戏中人物性格亦有所变化。最突出的当数陈三。嘉靖本的陈三是一个对爱情坚定执着且有勇有谋的情痴形象,万历本基本维持其情痴形象,但少了嘉靖本的陈三的一份担当与韧性。到顺治本、道光本、光绪本,陈三则是一个贪花月、爱游乐的公子哥儿形象,执着却不专情。同样地,各本所展现的思想高度也有递减趋势。嘉靖本宣扬的是富有叛逆色彩的追求婚姻自由的时代精神。万历本传达的是婚姻天定大胆追求终有事成之时的思想。而顺治本、道光本、光绪本可以说是一部才子佳人苦尽甘来的男女风情戏。

综上,无论是情节设置、脚色安排还是形象塑造,相较于其他四本,嘉靖本显得更为连贯纯粹。这连贯纯粹可能源于文人之手的加工润色。在嘉靖本卷末告白中,刊印者明确指出此本为合编本,其目的是“以便骚人墨客闲中一览”,案头览阅的性质昭昭在目。而其余四本,尤其是顺治本以下三本显然是供场上搬演的演出本。而且在现存五种刊本中,甚至包括嘉靖本的前身——“前本荔枝记”,戏文正名皆为“荔枝记”,唯有嘉靖本另拈出一“镜”字,提示与荔枝相对应的另一情节主线。鉴于上述,可以说在“陈三五娘”故事现存的五种明清戏曲刊本中,肇始意义最突出、文人意味最浓厚的还数嘉靖本《荔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