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明代中期形势概述
一 明代前期户口管理的变迁
明代前期,官府通过里甲组织实现户口管理。“洪武十四年诏:天下府州县编赋役黄册,以一百一十户为里,推丁多者十人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管摄一里之事。城中曰坊,近城曰厢,乡都曰里。凡十年一周,先后则各以丁数多寡为次。每里编为一册,册首总为一图,鳏寡孤独不任役者,则带管于百一十户之外,而列于图后,名曰畸零。册成,一本进户部,布政司及府州县各存一本。”[4]
里甲组织具有实施户口管制,约束人户流动,维护当地治安的职责。明太祖令户部榜谕天下:“其令四民务在各守本业,医、卜者土著不得远游。凡出入作息,乡邻必互知之。其有不事生业而游惰者及舍匿他境游民者,皆迁之远方。”[5]明太祖当年编纂的《大诰续编》中对里甲、邻居的户口稽查做了更为详细而严酷的规定:
若一里之间、百户之内,见诰仍有逸夫,里甲坐视,邻里亲戚不拿,其逸夫者或于公门中,或在市闾里,有犯非为,捕获到官,逸民处死,里甲四邻化外之迁。的不虚示。
一、知丁之法,某民丁几,受农业者几,受士业者几,受工业者几,受商业者几。且欲士者,志于士。进学之时,师友某氏,习有所在。非社学则入县学,非县必州府之学,此其所以知士丁之所在。已成之士,为未成士之师。邻里必知生徒之所在,庶几出入可验,无异为也。
一、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知焉。
一、专工之业,远行则引明所在。用工州里,往必知方。巨细作为,邻里采知。巨者归迟,微者归疾。工之出入,有不难见也。
一、商本有巨微,货有重轻。所趋远迩,水陆明于引间。归期难限其业,邻里务必周知。若或经年无信,二载不归,邻里当觉之,询故本户。[6]
明太祖规定了“路引”制度,民众离开乡里,须持有官府所发的路引,所到之处时时受到查验:“一切臣民,朝出暮入,务必从容验丁。市村人民,舍客之际,辨人生理,验人引目。”[7]洪武二十七年朝廷又颁示榜文,“一榜:洪武二十七年三月初二日,为强贼劫杀人民事,钦奉圣旨:今后里甲邻人、老人所管人户,务要见丁著业,互相觉察。有出外,要知本人下落,作何生理,干何事务。若是不知下落及日久不回,老人、邻人不行赴官首告者,一体迁发充军”。[8]
在严格户口管理的基础上,明太祖规定了严厉的边境管制,防止百姓与境外势力联络贸易。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9]《大明律》规定:“凡将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绵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挑担驮载之人减一等,货物船车并入官。于内以十分为率,三分付告人充赏。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因而走泄事情者斩。其拘该官司及守把之人,通同夹带或知而故纵者,与犯人同罪。”“凡沿海去处下海船只,除有号票文引许令出洋外,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谋叛已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因而走泄事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卫充军。若止将大船雇与下海之人,分取番货,及虽不曾造有大船,但纠通下海之人,接买番货,与探听下海之人番货到来,私买贩卖苏木、胡椒至一千斤以上者,俱发边卫充军,番货并入官。”[10]
明初户口管制制度严密,执行较为严格,因此里甲之外并无必要设置保甲组织,日后保甲组织打击不法活动、缉拿盗匪的职责皆由里甲组织承担,正如明人叶春及指出:“国朝以里甲任民,推择齿德以为耆老,里中有盗、戍卒罪人逋逃及恶人不能捕者,里甲老人集众禽之,具教民榜。盖时卫所以防大寇,巡司兵以缉细奸,间有如所云,不过老人里长帅甲首追胥,申明亭外未闻巡警铺,里长甲首外未闻总小甲也。”[11]
至明代中期,户口管理越发松懈,具文化的特点越发明显。许多地方的官方载籍户口不断下降,甚至弘治、正德年间不及洪武年间数额之半。明代官方的载籍户口,总的趋势是越来越少。当时的某些人士,已经注意到了载籍人口的失实。嘉靖时人何良俊指出当时因赋役日渐加重,民众为了逃避赋役而舍本逐末,徙居四方,官府载籍户口与实际脱节的情形:
余谓正德以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田。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无有他志,官府亦驱之就农,不加烦扰,故家家丰足,人乐于就农。自四五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昔日乡官家人亦不甚多,今去农而为乡官家人者,以十倍于前矣。昔日官府之人有限,今去农而蚕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无游手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农。至若太祖所编户口之数,每里有排年十人分作十甲,每甲十户,则是一里总一百户。今积渐损耗,所存无几。故各里告病而有重编里长之说,则当就其中斟酌损益,通融议处,或并图可也,或以富贵者佥替可也。今一甲所存无四五户,复三四人朋一里长,则是华亭一县,无不役之家,无不在官之人矣。况府县堂上与管粮官四处比限,每处三限,一月通计十二限;则空一里之人,奔走络绎于道路,谁复有种田之人哉?吾恐田卒污莱,民不土著,而地方将有土崩瓦解之势矣。可不为之寒心哉?[12]
此外,时人王世贞指出:“国家户口登耗有绝不可信者……然则有司之造册,与户科、户部之稽查,皆仅儿戏耳。”[13]明清之际的任源祥在比较了洪武与弘治两朝载籍户口后说道:“窃计洪武兵革之后,户口消耗。弘治盛时,蕃息不啻倍蓰于前。而造册总数,不惟无益,且有损焉,则脱漏者多也。脱漏户口,律非不严;弘治君臣,察非不精也。而所以得容其脱漏者,为其无甚关于会计之大数也。有司惟以赋役之办集为课最,而不以户口之消长为贤否。积玩之余,一隐于游手,再隐于相冒,三隐于浮客。田有并兼,而人亦并兼,亦法之流弊使然矣。”[14]而万历《南昌府志》上的一段话从更深层次揭示了载籍户口锐减的原因:
按隆庆六年后户几三十万,口几九十万,此著成丁者耳,其未成丁及老病男女奚啻百万,而每户未报者总亦不下数十万,流民移户尚不在此数,是几二百余万口也。而万历十四年丈清官民田地山塘其七万顷有奇,其中田地可食者不过五万顷有奇,土壤原瘠,以上中下乘之,计一顷出谷不及一百五十石,而缩加以水旱则不及一百石有奇,计口以食,仅养二十口而不足。总计田五万顷,仅养丁百万有奇耳。是常有百万口无养也,以故郡民多半逃亡或客外不归,至父母妻子终身以衣食之故不相见者多矣。仁人君子念之当为流涕。迩有欲尽数核丁者,以丁多则差轻,不知岁久弊生,猾胥旋巧那[挪]增,日积毫厘,差将复重。且世事难测,异时安敢料其不加,是既不能养之,又不复役之,大非人情矣。爰详户口异览者察其蕃庶,思以生养休息焉,而无徒曰“吾将尽役之也”,则庶其逃亡者可省也。[15]
明代中后期以后,官府对于户口的控制越发松弛,大量人口或离乡流寓,或故意隐匿,处于官方册籍登载之外。对于载籍丁口数量增长迟滞乃至衰减的问题,多数地方官以满足赋役需要为原则,并未多加留意。严格黄册编审和人口登记制度,固然可以增加载籍人丁数量,减轻当差人丁的负担。然而核查漏丁耗时费力,困难重重。且州县官员唯恐载籍人丁增加后,上级借机加派赋役,节外生枝,故此在赋役征派得以维系的情况下,视黄册的编纂、人丁的编审为虚应故事。如果明确了这一点,对于明代中后期载籍人丁,乃至整个国家户口日益减少的历史谜团,不难发现原因所在。当然,这样的载籍户口,对于官府的实际户口管理,是无法发挥任何功效的。
二 明代中叶边境管控的废弛
伴随户口管理的弱化,明朝中期以后,政府对于基层的控制力度日渐削弱,太祖时期严厉镇压的海上私人贸易越发盛行。洪武年间重视海防,“信国公乃筑登莱至浙沿海五十九城,民丁四调一为戍兵。三十年,置浙东西防倭卫所,是年遣江夏侯周德兴垛军,福、兴、漳、泉戍并海卫所防倭,凡筑城十六”[16]。即便如此,洪武末年“缘海之人往往私下诸番贸易香货,因诱蛮夷为盗”[17]。
东南沿海一带走私贸易盛行,与地理环境的制约有重要关系。明朝政府的海禁政策,无法治本。“闽在宋元,俱设市舶司,国初因之,后竟废。成(化)、弘(治)之际,豪门巨室,间有乘巨舰贸易海外者。奸人阴开其利窦,而官人不得显收其利权,初亦渐享其赢,久乃勾引为乱。……顾海滨一带,田尽斥卤,耕者无所望岁,只有视渊若陵,久成习惯。富家征货,固得稛载归来;贫者为佣,亦博升米自给。一旦戒严不得下水,断其生活,若辈悉健有力,势不肯搏手困穷,于是所在连接为乱。”[18]“但以海为家之徒,安居城郭,既无剥床之灾;棹出海洋,且有同舟之济。三尺童子,亦视海贼如衣食父母,视军门如世代仇雠。往往倡为樵采渔猎之说,动称小民失利,或虞激变,蛊惑群听,加以浮诞之辞,虽贤者深信不疑矣。”[19]
由于走私贸易获利颇丰,出于生机所迫与利益驱使,许多沿海商民千方百计地摆脱法律的束缚,开展越洋走私贸易。他们或私造违式船舶,避开官府稽查;或收买巡防官兵,仰赖其庇护;或假冒朝廷官员,巧立下海名目;或组成武装走私团伙,武力对抗官府。而在走私失败时,往往也会转而劫掠当地,具有亦商亦匪的性质。“至正德中,华人通倭而闽浙大官豪杰实为祸首。……中国近年宠赂公行,官邪政乱,小民迫于贪酷,苦于役赋,困于饥寒,相率入海为盗。盖不独潮、惠、漳、泉、宁、绍、徽、歙奸商而已。凶徒、逸贼、罢吏、黠僧,及衣冠失职、书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皆从之为乡导,为奸细。”[20]这些亦商亦匪的海上武装集团,在明代中叶横行东南沿海,并在境外的日本设有基地,吸收招徕大量日本人、朝鲜人、南洋人等加入,故被称为“倭寇”。需要指出的是,“倭寇”的首领大多为中国人,如嘉靖年间的汪直、徐海、陈东等,且“倭寇”的人员组成,也以中国人为主,“盖江南海警,倭居十三,而中国叛逆居十七也”[21]。
但与此同时,明代中期卫所体系也日渐崩坏。明代中期沿海卫所弊病重重,“国初沿海建设卫所,联络险要。今军伍空缺,有一卫不满千余卒,一所不满百余卒者。……卫所官军既不能以杀贼,又不足以自守……顾家道殷实者,往往纳充吏承,其次赂官出外为商,其次业艺,其次投兵,其次役占,其次搬演杂剧,其次识字,通同该伍放回附近原籍,岁收常例,其次舍人皆不操守。即此八项,居十之半,且皆精锐。至于补伍食粮,则反为疲癃、残疾、老弱不堪之辈”[22]。这样的残兵弱卒,根本无法有效镇压、抵御突如其来的盗匪。不仅是海疆,陆疆的卫所防御力量也同样急剧衰弱,以致明代中期的嘉靖年间,国家面临“南倭北虏”侵犯边境的深重危机。
与沿海沿边地域原因的类似,随着官府统治力量的下降,明代中期内陆地区同样盗匪频仍。尤其是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和官府管控薄弱的内地山区,民众聚集结社、反抗官府、打破统治秩序的各种变乱风起云涌,迅速蔓延。在原有里甲黄册体系脱离实际,难以发挥户口实态管控的职能,且国家财政紧张,无力培植大规模的正规武装和侦缉力量的情况下,官府要镇压变乱、维护治安,就必须建立一套既能有效掌控基层户口,又能发挥稽查防御盗匪等犯罪行为的户口管理机制,明代保甲法应运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