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度的文学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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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精严的神族之网

对于神及神的谱系的描绘,实际上是先人对于世界秩序的一种解释。在天地鸿蒙创世之后,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及维系下去的,这就是在解释了“什么”之后的“怎么”的问题了。

面对大自然中不可抗的奇谲百态,渺小的人类产生多神论的思想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荣格认为,早期社会的人类所产生的对神或具有神性的物质的崇拜和宗教行为,都是出自人类对高于自己的力量的恐惧和屈服。最强的现象归为最强的神灵,最小的神秘中也必然蕴藏着超人类的仙子。于是,有了宙斯的雷霆万钧,也有蕴含在月桂树、芦笛、水仙……中的种种传说。所有的高妙都因着是神灵的化身而得到公认的解释。

自然界方物众多,彼此关系纷繁复杂,于是,隐藏在其后的神的世界也应当有一种相互的对应,这样慢慢地,关于神的故事就建立起了一个体系。而这体系,所要诠释的,又恰恰是一整套的关于自然、社会的秩序。

希腊神话经历了一个由旧神谱系向新神谱系的过渡。如果说,创世神话是人们对于天体物理的假说,那么,谱系的建立、转变及发展便是既包含了对于自然科学的局限性认知,也提供了切切实实的社会学的参考依据。

天地起源于混沌大神,这一想像同中国的盘古开天辟地不谋而合,都包含着天地始于一的思想,之后便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地母该亚的儿子乌拉诺斯是第一位统治宇宙的天神,天父地母相配,生下了十二位提坦神。其中的小儿子克洛诺斯因不满于父亲的迫害起而推翻父亲的统治,率领兄弟姐妹组建了自己的王朝。第二代天神克洛诺斯最终重蹈其父的覆辙,为长大成人的小儿子宙斯历经十年反叛所推翻。虽然被普罗米修斯预言过会同样存有被儿子推翻的可能,但宙斯的王位从此稳固下来,成为强有力的新一代统治者。与人类社会最常见的长子继承制不同,神王的世代更迭都是幼子反叛篡权的模式。以宙斯为首的神是年轻的神,是新得势的神,也将是长久地进行统治的神。以此作为分野,旧神谱系转入新神谱系。父子之间的同类相食,母子之间的乱伦结合,成为过去式,这显然是人类社会由野蛮进入文明的一大标志。以宙斯为首的大大小小的神居于俄林匹斯山上,形成“俄林匹斯神统”。俄林匹斯,在希腊人看来,正是天。俄林匹斯神统的意义,一方面解释了种种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一方面解释了人际社会中的等级差别,可以说,正是纷繁复杂的人类社会的缩影。

俄林匹斯神统中最被尊崇的是十二位主神。宙斯位列至尊,其他的主神或是宙斯的平辈,或是他的后代,彼此之间具有最亲密最直系的血缘。这种以血统为贵的意识在呼求平等的欧洲社会,到了21世纪依然余脉不衰,皇室威严高高在上依然是打破不了的传统,或者说是不可或缺的象征。不同的神祇,每一位都是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在众神之上,存在着宙斯这样的超级主宰和绝对权威。这样复杂而精严的神族之网,在世界神话中堪称是最系统、最完整、最成熟的体系神话。

意大利哲学家、美学家维柯认为,在神话时代,原始人还没有推理力,浑身都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他们会把自己感觉到而对之惊奇的那些事物的原因都想象为神。

俄林匹斯神族的非凡神力,或者说,不同神祇的特定身份和固定职责,对于自然界中的各种现象进行了合情的解释。山川日月,风雨雷电,花草树木,四季流转……都被交由某位神祇来进行司掌,没有物理与生物科学的理论支撑,有的只是人格化的神的工作本分和情绪表达。天后赫拉司掌婚姻幸福;爱神阿芙洛狄忒主管人类情欲及动物繁衍;日神阿波罗司掌文艺、光明;月神阿尔忒弥斯代表女性纯洁,同时又擅长狩猎;智慧女神雅典娜是雅典城的守护神;疾步的赫耳墨斯是工商业的保护者……神们若是执行每日常规,那便是一个有规律可循的正常的自然;若是掺和上了喜怒哀乐,便会呈现出一个令人费解甚至惶惧的自然。

海神波塞冬在身份、本领、脾气上,几乎是可以和宙斯匹敌的,只是抓阄的结果使他输掉了第一把交椅。虽然作为所有水域的掌管者,海神同样是权倾天下的,但对龙座的觊觎,却始终使他义愤难平。在波塞冬这里,蕴藏着一个千年老二野心大于能力的原型故事。他的阳奉阴违显然导致了内心的不平衡,因此,当他能够压制乃至于忘却自己的欲望而尽力去享受生活的时候,大海是风平浪静的,河川溪流是潺潺流淌的,甚至还可能会因反射着来自天界的神采而水光潋艳、波影粼粼。但当他阴谋横生心意难平的时候,就会有惊涛骇浪、山崩地裂。如是,海神三叉戟的发威生动地解释了地震、海啸这些最不可抗的自然灾害,海神的情绪和心理的外化,使得大海同时具有了温存柔顺与狂澜翻卷的两面性。

其他的神祇,也是如同波塞冬一样,受到种种情绪的控制,难以自拔。于是,还有农神得墨忒尔痛失爱女导致的大地的萧瑟与荒芜,复得爱女带来的春风和煦,万物生长。

原始先民正是这样,通过一个个具体神灵的功能,解释了自然现象的发生,同时也通过他们类人的情绪心理,解释了这些自然现象的变化。

通过神灵来解释自然现象,或者说,对自然物质进行神格化,不仅仅是姑妄说之姑且听之的故事,对此尽力进行论证的希腊哲学家并不乏其人。毕达哥拉斯曾说,太阳、月亮和其他的星辰都是神灵,在其中占统治地位的是热元素,热元素是生命之源。月亮从太阳中取得它的光。人类与神灵是亲戚,因为人类分享了热元素,神灵之所以眷顾人类,原因就在于此。这段话可视作为日月双胞胎神话提供科学依据的尝试,或者说,远古神话的真实性是不容忽视的,正如《神谱》中缪斯女神所说,在她们愿意的时刻,她们知道如何叙说真事。

荒古时期的人们相信在那个人神共在的世界,阴晴圆缺、生老病死、祸福成败,都是神的意志。自然界事物千姿百态,现象波诡云谲,隐藏于其后发生作用的神就不可胜数了,再加之神话来源驳杂,同一个神职会因为年代、地区、民族等诸种关系而出现几位神祇的融合和混杂。据“最博学的罗马人”马科斯·瓦罗的统计,希腊各种神名达3万之多。

神祇的分工与各有所长,解释了自然现象的产生及规律;神与神之间的神际关系,则映射了人类社会的复杂结构与人际关系。

俄林匹斯神系是建立在宙斯-赫拉核心家庭基础之上的一个大的群体,这正是人类家庭及社会的写照。主神或者是宙斯的兄弟姐妹,或者是其儿女,都是直系亲属。血缘关系稍远一些的,即使在宙斯的叛父之争中效过犬马之功的,也不能跻身其中。普罗米修斯便是个例子。

普罗米修斯是提坦神伊阿佩托斯的儿子,与同为提坦神之后的宙斯是堂兄弟的关系。在宙斯对抗其父克洛诺斯的提坦之战中,普罗米修斯坚定地站在宙斯的阵营,为其最终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所得到的奖赏便是避免老提坦被放逐的命运而获准留在俄林匹斯圣山。但在十二主神中,是没有普罗米修斯的一席之位的。非但没有一席之位,他对宙斯稍有违逆,便受到了残酷的惩罚。因为同情人类盗取天火,普罗米修斯被缚在高加索山崖上,承受亿万年的苦难,直到马人喀戎以放弃永生为代价换取他的自由,普罗米修斯也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放,他仍需要象征性地永远佩戴嵌有高加索石片的铁环,铭记宙斯的权威与自己的耻辱。

这样一个家族式统治集团,是原始氏族社会的隐喻。宙斯,也正是氏族的保护神。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认为,古希腊人在步入文明之际时,是生活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以民主原则为习俗的氏族制度中的。在这样一种社会中,血缘的重要性还是受到高度重视的。雅典曾向斯巴达做出过保证,绝不会背叛斯巴达而同外族结盟。理由便是,他们具有共同的血缘、语言和祭坛。以赫楞为共同祖先,全体希腊人都是具有亲属关系的。血缘关系是用来衡量亲疏远近的标准,自诩为正统高贵的希腊人要与蛮族划清界限,血统便是区别彼此的最直接的方法。就连英武的亚历山大大帝,要想获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参赛权,也必须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身为马其顿人的希腊血统。

这种血缘家族树,一方面是亲密关系和同宗同族的利益共同体,另一方面,则寓示着在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威和等级。宙斯是享有无上威严的,这种权力不容漠视,任何反叛或对抗的企图都注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比如海神波塞冬的野心勃勃,竟至换来到人间为奴的惩罚。而王权的支持者,都将得到犒赏。赫拉、波塞冬、雅典娜联合起来企图捆绑宙斯的行动,因为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及时救驾而宣告流产,忒提斯因此得到圣恩,日后便得照顾为其子阿基琉斯谋得实利。宙斯的赏罚是分明的,但对于巩固统治来讲,依然是危机重重。被推翻的危险是时刻存在的,况且有同样的传言提到宙斯也面临被后代推翻的危机,宙斯本人也确实是怀有这样的隐忧,虽然这一幕倒是不曾上演。宙斯是如何避免被后代推翻的戏码再度上演的?应当说,宙斯是一个大棒与怀柔政策共同实施并且挥洒有方的政治家。早在提坦之战时,他已经深谙笼络招安之道,将一众敌对阵营中的提坦神划到自己麾下,在成功登基之后,他重新组阁,各就各位,各得所归,基本做到公平分配,军心安定。他屡教不改的花心本色,实际是他扩张地盘、建立自己绝对势力范围的最稳妥、最可靠的方式。他学习了父辈防患于未然的经验,先下手为强,把可能会生下强悍后代的忒提斯嫁作他人妇,把尚在孕期的墨提斯直接吞入腹中。宙斯的这一招一式都要比父辈高明,在防微杜渐这一方面他走得更远更谨慎,而在具体的谋划上,他又显得刚柔并济,不似父辈那般地简单粗暴。宙斯能够建立一个长久稳固的王朝,固然与他的手段有关系,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希腊神话毕竟只是表现了一个历史的断面,如果让时间继续发展下去,宙斯走下神坛会是必然的结局。

希腊神话对于神的形象的描摹,在世界神话的整个体系中,是非常独特的。或者说,每个民族的神的面目是不一样的,甚至是迥异的。希腊神,与人是“同形同性”的。从神象的发生学意义上来讲,古希腊是处于第三个阶段的。一般而言,神的外形是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其一,图腾形象或动物造型。其二,人兽同体。其三,神人同形同性。其四,超验的人格神。前两个阶段属于较原始、较幼稚的神话发展阶段,往往与巫术、迷信混杂,有怪诞、神秘、恐怖的意味,如古埃及的斯芬克司狮身人面兽。而第四阶段是抽象化、哲理化、宗教化的神,比如说基督教的上帝形象。古希腊神话是古代神话发展得最完美、最成熟的第三阶段的代表。不同民族所供奉的神,都存在着一定的民族性,也就是说,人与神之间,存在着一个双向的互指。神造人的同时,人也在创造自己的神。然而,在这个共同的默认格式下,希腊神话的“人话”色彩是最为浓郁的。

希腊诸神是人将自身理想化而虚构出来的形象,首先从外表来看,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美貌、匀称、如太阳的光辉一般耀眼夺目的。丑陋的神,如火神与工匠之神赫斐斯托司,只是特异的另类而已。容颜的丑陋居然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赫斐斯托司遭到生母的嫌恶,险些被取消进入俄林匹斯山的资格。这种与生俱来的外表所具有的高度价值,在道德社会中一向是最被轻视的,在古希腊这里,其实是体现了人类对于完美的追求及对于人自身神性的认知。以有伤风化罪被起诉的女模特芙丽涅因绝美的胴体而获得陪审团的无罪赦免,也是充分体现了古希腊的文化精神的。古希腊人对于自然形体十分钟爱,健美的肌体体现出来的是自然人性,与这种形体美相连的是,对于现世肉体生命的执着和珍视。只是凡人都难免“阿基琉斯之踵”,再美的躯体也有缺陷,只有神的外表是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以至于太过眩目,凡人不可以直视,塞墨勒这样的人间公主一睹宙斯霹雳的真容竟至于丧命。与优雅典范的外表相应,神是永生不老的。神克服了人对于无常、脆弱、必死的畏惧,神是高于人的存在,这在世界所有的神话中几乎是共通的。而由神话引发的宗教崇拜,也正是为了解决人对于有限性的超越这一个重大问题的。

只是,希腊神话还有它的特殊气质,那倒是面貌森严的东方神话所不曾表现过的一面。希腊诸神不仅具有人的形体、性别,还具有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甚至具有人的弱点乃至种种缺憾,如心胸狭窄、争权夺利、自私任性、爱慕虚荣。这是人的一种自我认知的变形投射。古希腊人对于自我的求索,本是一种不加虚饰的展现,这种裸露的原生态由于单纯反而抵达了相当的深度。神尚不可能保证十全十美,何况肉体凡胎?神也并非是完全生活在和平安宁的幸福当中,宙斯尚且认为自己除了争吵和烦扰,其他一无所有。那么,人类除了福祉,还要承受许多的苦难和磨折,这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既然神并非是一无瑕疵的楷模,那么人对神也无须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只是人对于神的挑战是有限度的。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讲,人和神之间是泾渭分明的,神的威严还是不容践踏的。

人间的王后尼俄柏的渎神使她化成了一具只会流泪的石像,永远地警示妄敢犯上的俗人;雅典执政官伯里克利在位期间,通过了教士奥菲特斯提出的律条,对一切不相信现存宗教者和对一切神明持不同意见者,立即治罪;苏格拉底的三项重罪,其中之一便是不敬国神。与人在指称神时的谨言慎行相对应的是,神的妄言和说谎的特权。古罗马作家琉善认为,神具有说谎的特权。赫耳墨斯曾经驱赶一辆满载说谎、欺骗与讹诈的车子,在世界各地旅行,他还曾研制了说谎的魔药,撒在手艺人身上,令他们成为谎言的重灾区。这样的一位谎言之神,同时又是宙斯旨意的信使,令现代的发源于其名的诠释学先天不足地带有了些许滑稽的色彩。

无论是神照着自己的样子造的人,还是人依着自己的模样想像出的神,神和人都是具有天然的类推关系的。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逻辑顺序,无损于设想中的神的高傲和威严,哪怕他如希神这样猎尽红尘艳色,食遍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