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莫怀戚现象”与重庆地域文化性格
2000年6月,在第一次“莫怀戚作品学术研讨会”上,与会专家学者高度评价了他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充分肯定了他在小说题材、结构、语言和叙述手法上所进行的积极有益的探索;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对“莫怀戚现象”进行正面的评估的同时,一致认为,莫怀戚小说创作的成功,与这个小说家自始至终立足于、植根于重庆这样一个特殊的地域文化“场域”,并将其创造成为了特殊的文学叙事“场域”有极大的关系。
他们指出:莫怀戚的个性风格具有非常鲜明的重庆乡土文化韵味,其创作的“渝味小说”,不仅有非常深厚的巴渝传统文化底蕴,而且还具有非常精彩的现代重庆人文特征。他的小说里含纳着丰富的巴渝乡土文化智慧,既有古代巴人质朴耿介的感人情怀,又有现代重庆人生龙活虎的行事风范。尤其是在幽默机趣、豪爽嚣张方面非常突出,因此,他的小说叙事中辐射出那种特别能感染人打动人的审美光芒和智慧力量。
正是扑朔迷离于重庆这样一个特殊的地域文化“场域”和文学叙事“场域”,他的小说故事才讲述得如此精彩和神异。评论家白烨在评价莫怀戚的《经典关系》时深有感慨地说:“这是一部集大成之作,是重庆地域文化与莫怀戚创作风格精彩融合的一部感人至深、发人深省的力作。该作品将民俗风情、地域文化、现代精神、历史思考和文学追求有机地融为一体。”[4]应该说,这是非常有眼力,而且非常精准,同时也是非常符合实际的一个评价。其实,何止《经典关系》,莫怀戚相当多的小说佳作,可以说几乎都具有这样的地域文化品格和艺术审美特性。
2008年9月,莫怀戚的长篇小说《白沙码头》学术研讨会在重庆召开。来自首都文学界和重庆文学界的数十名评论家和作家对《白沙码头》及莫怀戚的创作个性又一次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们一致认为,《白沙码头》不仅是一部充分体现重庆地域文化性格和作家文化精神品格的扛鼎之作,而且更集中显示了莫怀戚深厚的创作实力和重庆作家咄咄逼人的崛起势头;这部小说还充分展示了重庆性格撼人心魄的狂放和精彩。与会专家学者一致评价道:“《白沙码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传奇小说,其内涵相当深厚,而且信息量极大。它所展示的民间生存智慧、作家的民间道义和审美立场同样相当鲜明而感人。特别是对我们反省现实、反省历史、反省我们自己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意义。这部小说不仅是莫怀戚创作生涯中的上乘之作,而且也堪称中国目前小说中的上乘之作。”[5]
显然,专家学者们所说的“莫怀戚现象”,不仅仅是指莫怀戚本人作为小说写作领域中突然奔跑而来的一匹“黑马”,让他们大吃一惊,更重要的是他们从莫怀戚的小说文本当中发现了“重庆性格撼人心魄的狂放和精彩”;另一个大吃一惊是指:这样一个在民间具有广泛阅读影响——特别是能够同时引起雅俗两界读者浓厚阅读兴趣——的小说家,竟然没有得到文学批评界足够的重视!这个“具有一流品质的作家,奇怪的是,其影响却是‘二流’的?”所谓影响“二流”,主要是指只有区域性影响而没有全国性广泛的影响。这也可以称之为“莫怀戚之问”。[6]当然,“莫怀戚现象”主要是指这个具有独异精神品格和叙事风格的小说家,他之所以产生的根基和成长的路径的特殊性;他之所以能够引起读者的喜爱和能够产生持久的社会影响的奥秘等。其实,要破解“莫怀戚现象”背后的奥秘并不复杂。只要我们把这个小说家和他的小说摆放到重庆特异的地域文化语境当中,就会找到答案。可以说,“莫怀戚现象”的答案都隐藏在他的每一部作品当中。
当我们打开莫怀戚的小说时首先会发现,重庆的人文地理特征,尤其是它的山水形貌、乡土特性无不被他刻画得形神具备、生动精彩而又耐人寻味。比如关于重庆人文地理的特殊性,他是用一种具有鲜明的风土化语言来描述的。且看《白沙码头》里的一段描述——
地理,高考里面的地理——只是一道大菜中的辅料,川菜称之为“翘头”,比如回锅肉里的蒜苗——也可用青海椒、胡萝卜之类代替。但地理对重庆就不一样了。可以说没有地理就没有重庆。比如说蒋介石当年选重庆来当陪都。他为什么不选成都呢?成都又肥沃又凉快!重庆虽然土地贫瘠,又热又潮湿,但它山高,又多雾,日本飞机不好炸。这不是地理又是什么?
真正立足于乡土经验和感受的小说,即使这种随兴所至的地理描写,朴实中也带有十足的风土意味和山川形胜的特殊品质,也自然而然地流泻出作家独异的个体经验、人文感受。《白沙码头》一开篇,莫怀戚是这样描画的:“重庆是两江夹一个大山包。这两江还不是无名之辈。长江不说了吧,嘉陵江发源于终南山,出生已是高贵,而它的流域,正是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的腹地,一切可想而知。”重庆地理的特殊性还不光在此。莫怀戚指出,关键的是它的“不可仿制性”——“两江夹一城的,多去了。武汉、南京、上海,是大块头;两江夹一山的,就更数不清了;但两江夹一座大山,山是一座大城的,委实不多。从这点来说重庆是难以仿制的。”其实,这哪里仅仅是在说重庆山川形胜的特殊品质,他在含蓄地揭示重庆地域文化,尤其是民风民性的特殊人文品质。的确,重庆这个“现代大都市”与自然的和谐相生,与乡土的天然匹配不仅体现在战略意义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其在他的乡土情韵和人文性格以及艺术气息诸方面。接下来继续说莫怀戚小说中重庆山川形胜的“不可仿制性”:
重庆最多的就是石头。南京算什么石头城?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有趣:只有寥寥几块石头的,居然就敢叫作石头城,整座城都建筑在石头上面的,反而不这么叫。由此可见什么叫文化的修饰。长江和嘉陵江呢,在重庆人看来,只不过是这块大石头上勒出来的两道巨大的槽痕。
重庆是“三根油条夹两块烧饼”。三根油条是三个山系,由东往西依次是铜锣山、中梁山和缙云山……两块烧饼,简单说吧,市中区算一块,沙坪坝算一块。重庆的两江:长江从市中区穿过,嘉陵江从沙坪坝穿过,在市中区,半岛的尽头,在一个叫作朝天门的地方汇合。
以上这两段关于地域形胜的描述,其语言的民俗色彩和乡土格调令人叫绝。再看莫怀戚对最有乡土特色的重庆码头的形象化描述:“重庆有很多码头,这有什么?”别的地方不也有好多码头吗?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一样!”重庆码头有何奥妙?他又回答道:“那些地方的码头同市区的联系极为畅通。假如码头是嘴巴,那么,那些中规中矩的公路就是食道,食物可以顺利抵达肠胃。”因此,“在嘴巴这一点上,重庆与别的地方并无两样。问题出在食道。重庆的码头,背后是山,是山坡还好一点,有的根本就是石璧。所以重庆的多数码头,不通公路,只有石梯坎。随便说两个地名,诸君也就明白了:石板坡、十八梯、三百梯。怎么样?请注意,其中两个地方都在市中区”——最让人产生荡气回肠之感的是民谣的描述:“好耍不过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吃两江水,可怜多少下力人。过去就是不方便,但是现在已经方便了。”
的确是“不可仿制”——“因为重庆的码头大多规模很小。货物来了,肩挑背扛……因此,码头的分工分类也就很细了。木货街、棉花街、小米市、磁器口,甚至还有筷子街。怎么样?”更加不可仿制的是:“小码头可以处于人居之中,大码头则不行。”具体到小说中的白沙码头:“那就是一个胳肢窝,缩在长江的一个尖尖的急湾里,同时也在一个深深的山之皱褶里。屈原说‘若有人兮山之阿’,说的就是这种地方。不过可不是什么‘若有人’,那是真有人。”的确有些诡异莫测:这样的所在既像桃花源,又像神秘岛,是个出传奇故事的地方。
再看他怎样状写码头江边的礁石:“礁石有多大?可以踢足球。出了三峡,就看不到这么大的礁石了。礁石从江里一直逶迤到岸上。涨大水时,礁石被淹掉,退水时又露了出来。这就好,礁石上生出许多名堂来。有灌木、有花草,有毛毯一样的青苔,有大大小小的水塘。有些水塘里还有小鱼。孩子们年年春天来水塘捞蝌蚪。甚至,有一次,起个大早的二师兄还在一个像脚板印一样的石头窝里,看见了一只熟睡了的野兔。”可谓神奇素朴清爽得不可思议。
事实上,重庆地域文化性格真正的“不可仿制性”,不仅仅体现在山川形胜的异质品格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民风和民性的异质趣味上。《经典关系》特别指点道:“这个水码头上的人们以血性自豪,而且以此作为与其他城市的区别。不过,文明是强大的,码头上的人们终于一代一代地文明下来,只是文明得还有些生涩。”此中所谓的“文明”,指的就是“城市化”或者“现代化”。这种“文明”在这块土地上搞了一百多年,但是,这里的人们还不太习惯,所以导致这里的“文明”始终显得比较生涩。虽是小说家言,但却是实情。莫怀戚写磁器口,写黄桷垭,写海棠溪,写那些重庆著名的码头、街衢和乡镇,他发现“城市化”和“现代化”在这里遭到人们的冷落和嘲笑:
麻石板铺着窄窄的老街,明清老式穿斗建筑比比皆是;从古井中汲水的大有人在。现代得有些腻味的人们开始复古,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从前;被时尚一度遗忘的角落如今成了人们竞相追逐的最新时尚。石级两侧是老式的吊脚楼。爬坡的人晒不住了,就躲到吊脚楼下面乘凉。因此,吊脚楼下最常见的东西是烟屁股。房主天天开门打扫,也少有怨言,这就是山民的厚道。
那是真正的典型的山垭口。风从北方来。一进去就换了季节。所以陪都时期各国的领事馆都争相建在这里。以躲避重庆的酷热。从黄桷垭往北,经明月镇、长生镇,这些都是川东的古镇,有石拱桥,有小河和古树,还有永远不会被时尚同化的民风民俗;一直朝前走,就走到那个著名的广阳坝。
《透支时代》里面还有这样的描述:“我们这个城市高山大河,结构粗糙,气候恶劣,民风野蛮,然而盛产美女。以至于我们的男人每每去了外地都很不习惯,精神不能振作,意志慢慢消沉。”莫怀戚的意思似乎是:只有待在这样的地理环境和文化风习中,重庆男人们的精神才不会萎靡,意志才不会颓废。重庆美女的“不可仿制性”同样是莫怀戚乐此不疲的描画主题之一。《白沙码头》是这样描述的:“重庆女孩白皙水灵而且丰满——重庆式的丰满并不是指块头,重庆话叫‘堆头’;不是说‘堆头’有好大,而是捏摸着有那种说不出的美妙感觉,用当地话说:看起消瘦,摸起有肉。深入一点的说法是,重庆女娃的骨头是篾条做的。”这不仅是重庆经验中的异质趣味,而且也是一种特殊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