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桐城文派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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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清代近三百年历史上,桐城派诗文一度独步天下,而桐城派古文几与有清一代相始终。近代桐城之文甚或有超越康雍、乾嘉之势,然深入探究者不多,故作桐城文派研究以溯其源流。

乾嘉以来,尽管阮元倡导《文选》之文,李兆洛编订《骈体文选》,骈文风行一时,仍然未能与方、刘、姚之古文分庭抗礼;阳湖之文,出自桐城派古文不宗韩、欧一脉;章学诚以史为文,更毋庸置辩。自道咸至于同光,文章之格局未变,虽有王闿运、章炳麟先后作魏晋之文,不过为古调独弹;王先谦虽作《骈文类纂》,已为桐城之附庸。自儒生至于庙堂,天下熙熙,皆言桐城载道之文。

近代桐城古文之兴,肇自上元梅曾亮倡导的文章“因时”之论:以骈入散,以诗为文。梅曾亮作为姚门高足,于姚鼐所论义理、考证、文章之说,阐扬文章一端,所作古文,丽藻彬彬。岭西朱琦、龙启瑞、王拯、彭昱尧与龙继栋等山水之文得其诗境之美,一时有天下文章萃于岭西之说。梅曾亮与邵位西、孙衣言等人酬答,文辞不废绮丽,许宗衡以情韵之文主盟京师文坛,与朱琦、叶润臣、冯鲁川、杨汀鹭、潘祖荫、孙衣言等人文酒宴会,切磋艺文,为上元文章嫡传。同时曾国藩为庙堂重臣,与梅曾亮、龙启瑞等往还,得桐城文章之精髓,于咸同之际开湘乡一派。虽自谓私淑姚鼐文章,然得窥桐城“义法”于梅曾亮,其时务之文,与梅曾亮之文相近。故梅曾亮为近代桐城古文之宗匠。近代古文新范式实始于梅曾亮化雅从俗之文。

自曾国藩罗致当时文人于幕府,切劘文章,于是桐城派遂再振。号称桐城文章之中兴。湘乡文派得之于曾氏雄奇瑰玮之辞与究心时务之文。幕府文士尤著者为“三圣七贤”,吴廷栋、涂宗瀛、郭曾炘深于理学,号为“三圣”,就古文而言,并无所建树,七贤则未必尽为派内文人。湘乡派作家多为曾氏幕客、门人,以郭嵩焘、刘蓉及曾门“四弟子”为代表。黎庶昌之文在晚清文坛与薛福成并称“北薛南黎”,其传记之文,颇有简约清峻之风,写景之作命笔井然有序,有入神之妙。所辑《续古文辞类纂》,上承姚鼐之文法、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之精神,续编近代文辞,体现了桐城选文重义法的遗风。薛福成之文,辞笔醇雅有法度,而气势纵横,视域开阔,颇有曾国藩为文气象。吴汝纶讥其有策论气。在曾国藩的倡导下,桐城派古文蔚然兴起。道光、咸丰以来,特别是同治初年,作家众多。武陵杨彝珍、善化孙鼎臣、湘阴郭嵩焘、淑浦舒焘等皆为湘乡文派之佼佼者,舒焘与向师棣、严咸并称“溆浦三杰”。杨彝珍之文深微清远,古淡而味长;孙鼎臣之文系于时事,以经世自任;郭嵩焘与弟昆焘、仑焘,并以文名,为“湘阴三郭”,文辞皆质实简淡。此外,巴陵吴敏树与曾国藩并称,为湘楚古文大家,山水之作文辞清新雅致,美赡可玩,在岭西五家之上。同光间,王先谦之文兼有经世之志、桐城气象与骈偶之体,堪称湘乡派古文之后劲,而不专师“唐宋八大家”及归有光之文,与湘乡派稍异,也导源于桐城之文。湖北则有王柏心、刘传莹以经世为首务,与曾国藩往还,可目为湘乡一派。

江西则有近代新城派之文,上承新城先哲鲁九皋,姚鼐弟子陈用光、梅曾亮弟子陈溥、吴嘉宾在道咸间论道之作具有承先启后的意义。新城之文自曾国藩驻跸江西而渐兴,陈三立为文远祧西晋范晔、近宗桐城,饶拱辰、毛庆蕃、刘镐仲等也研习桐城古文。吴嘉宾之文,虽简淡奥涩,然高处兼有气骨;饶拱辰之作以经籍为根底,峻洁雄健之风骨与桐城派方苞主张清真雅洁稍有不同;陈三立为文则恪守桐城派之戒律。自宋欧阳修、曾巩及王安石以来,数百年间江西之古文家寥落,至此复炽。

自张裕钊、吴汝纶主莲池书院,而后河北新学兴起,古文繁盛。河朔之文,以莲池为中心,故可称之为莲池派。莲池古文之兴盛,张裕钊振起于前,吴汝纶张帜于后,上承湘乡派经世之文,下启马其昶通俗之篇。河北古文已兼取中西之长。张裕钊载道之文穷理追新,在崇尚理趣的同时讲究气韵,被称为“有清文章之冠冕”;吴汝纶则以为中西合璧,然后有天下之至文,故莲池之文有燕赵雄健之气,且融入了洋务与逻辑的元素。河北桐城古文的兴起,在文学精神上,是诗性精神的勃兴。在晚清民初,治古文者多为张、吴两先生之弟子与后学,贺涛、贺培新堪称嫡传。贺涛称“北方大师”,为继吴汝纶后之第一人,为文有纵横之气势,兼具西学之特质,门人张宗瑛、赵衡、李刚己皆能承师学,其孙贺培新也以古文名家。光绪间,王树楠为北方文人之首,其文兼擅古文与骈体之长。李刚己之文,已与方苞所倡导的清真雅正风格有鲜明的差异,体现了浓郁的情感、排比铺陈的笔法、雄健豪放的气势。当时居于河北的古文家尚多,贾恩绂为“燕南三杰”之一,河北赵衡、刘春霖及日人宫岛大八皆传张、吴之文。

后期桐城之古文家可称为后桐城派。作者以马其昶与姚永朴、姚永概兄弟为代表。桐城派发展到张裕钊、吴汝纶,逐渐由儒家之文向涵融中西之文递嬗。吴汝纶之后,桐城萧穆、马其昶并擅俗文。马其昶古文将古雅的古文与生活中的琐屑之事结合起来,文辞通俗清新,以古文写时事,以平易之辞描摹人情。姚永朴之文虽守“义法”之规矩,而能融合众说,为文虽主清雅,而实近于通俗之篇。范当世为姚濬昌之婿,其古文已体现出桐城之文向新文学过渡的痕迹。吴闿生之文涵融中西,又别开一境界。此外,方宗诚弟子陈澹然断然否定了“义法”之说。桐城古文之衰朽由此可知。至于严复、林纾之文,化西学为雅言、以雅辞润色小说,归于世俗之用,已接近通俗之文,然而疏离了桐城古文标榜的雅洁精神与载道之论,故不属于桐城派。

桐城文学在现代犹有余波流韵。现代散文史上,桐城派后学中名家众多,尤多女性作家,往往娴于章法,以诗为文。舒芜、叶丁易、方令孺、张漱涵、章诒和,乃至以小说知名的张爱玲,诗文创作中都有桐城文学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