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与韩国”文献补编(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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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女人

田鲁

许是因为天气太寒冷的缘故,亦许是因为第一班“急行车”开得太早的缘故,今天二等车厢内,不但没有往日那般拥挤,反而异常的寂寥。一排排地绿绒沙发似的三十多张坐位,在衔接头的等车的一头,只有一个商人式的俄国商人,身子笔挺的坐在那里看报,一动都不动,活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在相反方向的这一头靠近车门,便是郁达,林南和文君了。

火车不断的向前奔驰,好像一匹猛兽似的,又不知道饥饿,不知道疲乏,也不知道寒冷;虽是铁轨上,枕石上两旁的碎石小径上,田野上,都已洒遍了雪花。

外面虽是遍地已洒满了雪花,然而车厢内热气管,却很蒸发得温暖,车窗的玻璃上,都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雾。从车窗中望出去,可以隐约的看见飞一般的田野,小河枯树回到过去生活的漩涡里。

沉默在他们中间有四五分钟之久,林南似乎是耐不住这凄楚的氛围的压迫终于先打开闷局:

“郁达,过去的已像梦一样的逝去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舍去你的旧梦来追寻新的幸福吧!”

郁达只扭转头来看看林南一眼,没有作声。

“你不要以为我惯说风凉话。”林南接着说:“现在我虽是比较快乐一点,可是在三四年前我亦会有过骸[刻]骨的迷恋的。那时我比你现在还要颓伤,还要堕落,整天沉醉在醇酒里;醉了就哭,就闹,就睡,醒了又去喝酒。我总是和你一样的固执己见,不肯接受朋友们的劝慰,但是不多久,我便觉悟了。”

“觉悟了,又怎样?”郁达蓦然的插进这一句,切断了林南的话:“天下老鸦一般黑,女人总是女人,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东西,难道会有两样的不成?”

“不然……”

“有什么不然哩!”郁达好像讨厌林南的噜苏似的,又很快的切断了他的话:“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很幸福了,看吧,不久的将来,你那位爱人的狐狸尾巴,亦会露出来的;到那时候她领略了你的新奇,明白了你的秘密,就不会再这样热烈的爱你,再顾全你的意志……我知道现在这些话,你决不会入耳的;好吧,败兴的话我不说了,还是听文君的吧。”

“好吧;文君,你说你的恋爱史吧。”林南脸上透出勉强的样子。

文君仍是沉默的靠在椅背上,不作声。过后眼眐[怔]住在玻璃上,用着郁悒的声音:

“即有约言在先,当然我不能违约的。”眼光移过了一个地方,声音仍是幽幽的:“郁达是幸福的,令人嫉妒的聚合,林南是怜楚酸鼻的生离,至于我自己呢,这里等你们两位来下结论的。不过我自己却以为是悲壮的;令人灰心,亦令人起决心的死别!”

文君略移动了下身子,喝了口茶,继续着道:

“我的爱人名叫金枝。金枝的父亲是我父亲的诗友,酒友,同时又是志友。听我母亲说:他两位老人家,自从日本强占了我们高丽以后,便相约辞官隐迹在家,无论如何不再出仕。金枝的家和我的家,相隔只有一道五尺高的竹篱,后来这竹篱亦拆除了,便成为一家了。在家中他们两位老人,老是吟诗,喝酒;但是他们并不是为做雅人高士来做的,他们是胸中块磊太多了,不得不藉诗寄怀,以酒浇愁,所以在诗里酒后,都是一些忧愤的话。有的时候,譬如当月明风清之夕,或是空中飘着雪花的日子,他们酒喝醉了,便高唱国歌,相抱痛哭,在力竭声嘶之后竟以利刃刺胸,假如不是我母亲常常责以大义,他们两老早就自刎了。然而不幸的很,在一九二五年五月里,他们两位老人,虽未自刎而死,却被日本强盗挪去枪毙了。

“那时候我们一班朝鲜有血气的爱国青年,都起来秘密的作复国运动,在京城中,他们两位老人便是这运动中的主动者,我家便成为他们集会通信的机关。他们的言论行动纵是万分秘密,万分小心,但是像猫狗一般的日本侦探已早嗅到有不稳的气息了;过了不久,两位老人就被藉故逮捕,第二天清晨便陈尸在刑场上。

“我和金枝这时年纪都很小,什么事情都不大明了,母亲连夜带了我们化装逃走,先逃到东三省,后来才由平汉铁路辗转来到这里。

“因为找到了安身的处所,经济方面又有母亲的哥哥肯帮助,不致发生什么大恐慌。所以我们便安安稳稳在这里住下来了。当我们逃出京城的时候,那时我和金枝都还只是小学毕业,到了北平后,读书便发生困难。日本学校在北平的只有小学,而我母亲又不主张再学日本教育,这中国学校哩,事实上不但我们不认识中文,而且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当然是不行的。后来没有法子,我母亲就自己教我们国文;一方面又认识了一位中国的大学生教汉文,这样一直到一九三五年。

“一九三五年,我刚好二十岁,金枝比我小两岁。

“金枝的母亲和长次两兄,都早已死了,在京城的时候,她只有一个亲人——老父亲。在北平除了我和我的母亲以外,第三个人她都不认识的。于是我母亲便成为她的保护人,唯一的亲人了。她对我母亲很孝顺、很柔和,好像对自己生母似的;我母亲亦把她当自己女儿般,什么地方都尽力的帮助她,指导她;待她同待我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可是我们的年纪到底不小了,明白我们并不是真的同胞兄妹,更明白另外许多事情。于是我们平日的言语行动,都不能无拘无束的。由此就生出了许多不方便来。后来终于我母亲征得她的同意,我们便订了婚。

“当然我们亦明白我们是国家已被残破的遗民,当然我们亦懂得恢复国家的责任比自己的婚姻,要重大十万倍,但是事实上飘零在异国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好的办法?我母亲曾说过她所以如此的道理:‘这实在是万不得已的啊!金儿可说是家破人亡,她没有一个保护人,更没有一个亲人,而且我们现在不但受着政治的压迫,且还受着经济的压迫,我们无力典赁宽大的房屋,同样亦无力使她入学校,老是这样下去如何行呢?你父亲和她父亲又是那样要好,在我尚有一息之前,我不能不替她找一个归宿,了却我一番心愿。’

“订婚的那一天,我母亲按照故国的风俗,弄了一点较为丰盛的吃食,来祝我和金枝两人前途的光明。

“记得是这么一天,外面榴花似的阳光,撒遍了大地,风像已死去了似的,树叶子大都无生气的低着头,一动亦不动的。房里郁热得叫人不舒服,身上穿了一件汗衫还是热汗直流。但是为了行那种慎重的仪式起见,我们亦不得不穿着礼服。

“当我母亲替我们祝福过以后,金枝是伏在桌子上啜泣着,我也忍不住流了一些眼泪。可是母亲在这时候,却严肃地说道:‘金枝,你从今天起是我的儿媳了,我已把文君的终身幸福和作为,都交给你,你从今天起应该代替我尽力的帮助他,爱护他,纠正他;文君,你从今天起已变成大人了,你既然成了大人,你就应该知道怎样去爱护你的妻子,怎样使你的妻子不受疼苦,更应当知道怎样去作你的事业。要晓得我们是有国难归,有家难回的,我们是千辛万苦从自己家里,从自己国里逃到这异国来的,更要常常的记起你们的父亲,两个不到五十岁的中年汉子,是被日本鬼子捉去枪毙的,是尸首都没有人替他们收拾的殉国者,死有什么要紧?枪毙又有什么要紧?人活到一百岁终是要死的,咽气在床上,不同样是个死吗?我那时所以不顾他们的尸骨,而携着你俩偷偷逃走,这完全是为了两家的骨血,谅你们也是知道的。

“‘当我常看[带着]你俩不顾一切逃走的时候,在我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感想,我觉得我所携带的两条小生命,并不是两家的子孙,乃是他们两位殉国者的灵魂,是我们大韩国的生命,我本来是个何等懦弱的妇女,但当想到这些时,我腿亦不抖,心亦不悸,竟能够勇敢的安静的把你俩带出虎口到中国的东三省,又到北平,又到武汉,又到这里,直抚育到现在。

“‘现在你俩是一天比一天长大了,一天比一天强壮了,而我却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天比一天衰弱了;然而我终于把我们大韩国的生命抚育大了。这,我觉得不但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他们两位殉国者,而且亦对得起全国的同胞,现在我的责任是卸除了,而你俩肩上所负的担子却重了,文君,金枝,记牢你俩的责任,记牢已经殉国的你们的父亲,记牢完全死在水深火热中的同胞们,记牢恢复我们的大韩国啊!这不但我希望你俩,不但你们父亲在天之灵希望你们,就是全国的同胞,亦是这样的希望着你们俩人哩。

“‘我的子女是勇敢的誓死为国者,你俩假如承认是我的子女,就要听从我的话。’接着她很快的割断了她左手的食指,裂撕了一块麻布,血书了七个大字:‘大韩国独立万岁。’

“我和金枝虽然没有什么才能,但不是木石,我俩血管里久已沸腾了热血,久已私下里决定誓死去救国的;在那个时候,我俩感动着浑身都颤动着,流着泪,跪在母亲——伟大的母亲面前,吻她的手,谢她的养育,谢她的教训。

“从此我俩的热血更沸腾,我俩誓死为国的心更坚定。

“一年以后,母亲终于弃我俩而死了。

“我真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这样,年幼的时候,夺去我们的父亲,和我们的国家,现在又夺去唯一爱护我们的慈母!我们从这以后,就一面诅咒上帝,一面痛哭我们命运乖离。

“我母亲弥留之际,还嘱咐我们不要忘记责任,别的,我们或者会忘记,至于我母亲的话,那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想起她留给我们的话来,我便不由地哭了,哭有什么用?我们忍着心痛,在眼泪倒向腹中流去的时候,便把它葬了。

“大概在武汉过了一个多月光景,我们曾动身回故国一次。

“到了京都,因了母亲哥哥的介绍,得住在离总督署很近的李君家里。李君亦是个爱国志士,他还负着一个支团的领袖责任。所以他的家庭便成了支团的办公处,同样亦便是支团的议事室,自然这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不过危险虽然免不了,却从来没有被获过。因为李君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对于任何事都万分慎重的。

“一夜,那时是上月天气澄清的天空中,杂乱地悬着几颗小星,在那儿一闪一闪地吐出一点微光来。新月的光辉,泻满了大地,显得路灯格外灰黄暗淡了。街上市声渐渐地冷静下来,许多商店都闭上大门。路上异常冷落,只有几辆车子载着幸福的归去的人们。街头暗陬里躲着一两个警察,靠在墙边上打盹。

“时候是一点钟,李君家中的地下室里,挤满了从地道爬来的二十多位支团中的高级同志;他们都是日里看到李君在二楼窗口所摆的一盆兰花标语,而来参与临时紧急会议的。会议中所讨论的案子,便是:‘如何去对付次晨五时来替换的新总督。’

“自然我们懂得革命的方法是应该联合同胞一起起来共同奋斗,才能达到目的。注目于总督个人,似乎不是一种好的策略。但是,你们要明白,我们处在种种压迫之下,是没有别的国家可以援助的。像中国,虽是我们万分希望能帮助我们独立,可是中国本身还在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受列强的欺凌,自顾尚且不暇,还说什么帮助别人呢?

“我们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想做一次具体的反抗,要想做一次大规模的示威运动,那是千难万难的,所以我们不得不转移目标,从全体仇人而移到个人身上了,不过我们并不是盲目的随便移动,也不肯使一个无谓的人牺牲。我们挑选一个目的物时,是必须经过会议讨论,看看这个目的物有否使我们同志流血的价值,否则我们不乱干的。

“这次新来的总督,是一个残暴成性的军人。对于我们是有着更进一步压迫的计划。因之我们会议中,便决定由一位同志拿炸弹去行刺,做一次示威运动,这当然是一种重大工作,虽然二十多位同志中个个都能胜任;但是既然担负了这责任,十分之九是不能生还的,所以主席亦不好指派。

“后来决定用摸纸团的方法,是拿一张白纸,裁做三十个小方块,在一块上写着:‘为了国家我来担负这个责任。’谁摸到谁就去。

“大家顺着次序从一顶呢帽里摸出一个纸团,放在面前以后,主席斟了一杯酒在台子中间,说:‘摆开来看吧,谁得到荣幸的纸团,谁就站起来喝这杯代表大韩国人民血汗的酒。’

“天,天,天,谁料想到立起来喝那杯酒的,竟是我金枝呢!

“那时我心痛得好像刀割一般,几乎放声大哭起来。但是金枝,她竟庄严地立着,脸上放射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纯洁的光辉,让主席在她胸口悬上国旗,让同志们恭祝她,让同志们向她行敬礼。后来她又极郑重地说:‘同志们,我非常欢喜,为了国家来担负这重大的责任,有这样好的机会使我们尽一点力。不过此去是非常危险的,是没有回来再和诸位聚会的希望,所以此刻我便给诸位一句临别赠言:祝诸位继续努力。’

“这么,我俩好像新婚,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吻着,流着泪。……

“有什么办法?这是我们的任务啊!

“最后的时间终于到了,她又紧紧的拥抱着我,给我一个最后的吻,便拿起李君送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那时我完全痴了,坐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抱着头,眼睛直视着。

“我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听到门的启闭声。过了三十分钟,我听到远远的马路上传来一种汽车的喇叭声,接着听到惊天动地的一次爆炸声。听到一阵排枪声。然而我还像【之】前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因为我已完全痴了啊!

“从这天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过我的金枝了!

“金枝是和我永别,为着恢复国家的使命……”

文君结束了语句!一滴一滴的泪珠,顺着面颊流下来。

文君的演述,好像一个将要咽气的病人的喘息似的,渐渐地迟缓了轻微了终于消失在一阵轰轰地车轮声中。早已噙了满眼睛的泪珠水,这时如同寻着了决口般的流了下来,落在厚呢的黑色大衣上。他幽长的叹了口气,瞥了身旁的郁达和靠在对面座位上的林南一眼,偏转头去,揩了揩眼泪,接着又吐了口长气。

郁达和林南都低垂着头,沉默着。

车轮仍就[旧]轰轰不停的向前奔驰着。

(载《防空军人》第2卷第5期,1940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