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绮错婉媚”上官体
守孝期满。骆家在博昌也挨不下去了。
尽日务农,骆宾王的手上结满了老茧,脸色也晒得黝黑,形象已近似农夫。
这段经历,使他深深懂得了民间疾苦,也更加明白自己不是种田的料。地里的收成总是不好,吟诗作赋哪能当饭吃?靠着邻居和旧交接济,骆家才不至于断炊,但早已吃不起白面,就连便宜些的粟米也不够充饥。这岂是长久之计?
这一日,一个锦衣人敲开了骆家大门。他叫韦超,乃骆宾王父亲生前好友,现任兖州瑕丘县令。骆夫人一见故人,两泪涟涟。韦超忙说,他此番前来,就是邀请骆家移居瑕丘,彼此也有个照应。骆夫人推辞一番,但想想确无他法,也就答应下来。
就这样,二十一岁的骆宾王到了瑕丘,开始了一段寄人篱下的生活。
瑕丘也是上县,韦超跟骆宾王父亲一样,同为从六品上,但韦家的日子阔绰多了。每次家宴,韦超都会邀请骆家人前往,席间赋诗是常规动作,骆宾王总能赢得满堂彩。有时,他也会写诗表达一下对韦超的感恩之情。韦超连连表示“谬赞”“过誉”,但那些诗总会不胫而走,连大街上的小孩都能熟练背出。骆家人一出门,就有小孩跟在身后,乱纷纷起哄:“‘幸此承恩洽,聊当故乡春。’骆神童的嘴跟抹了蜜一样,真是太甜了……”
骆宾王满脸通红,他从未像此刻这般为“神童”二字感到羞愤。他月夜舞剑,将河畔一株杨柳的碧绿枝叶削去大半。但次日太阳出来之后,仍然要面对一家人的生计。
这是铁一般的现实。
这年冬天,韦超做媒,为骆宾王娶了妻。姑娘是一位将军之女,将军早先在幽州(今北京附近)带兵,现已亡故,妻女居兖州,薄有家资。如此,骆家人生活稍稍有了些保障,但骆宾王情形如同入赘,心事又增一重。
次年春日,骆宾王再赴长安,经亲友引荐,谋得了一个基层胥吏的差事。
在大唐,“九品三十阶”之内是流内官,而之外则只是不入流的胥吏。官与吏,入不入流,有天渊之别,还有“一日为吏,终身为吏”的说法。读书人第一步走不好,不仅影响前程,还可能给一生留下污点。
历经生活的磨砺,骆宾王早已不再是当年的轻狂少年。他当然不想做胥吏,只是实在没的选。他处事谨慎,遵守规矩,希望能凭借自己的才华崭露头角。可一个基层职事,哪里需要什么才华?他一干数年,依然看不见任何希望,深感蹉跎之痛,但也不愿回兖州寄人篱下。微薄的俸禄,他尽可能多地寄回家里,仅留下一点钱,平日买些劣酒喝。
骆宾王是不乏酒局的。长安的一大好处,就在于无所不包。只要你有才华,便能遇到欣赏你的人,无论多么卑微,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圈子。很多人喜欢骆宾王的诗,其中既有基层官吏,也有不法之徒,既有重情重义的酒家倡女,也有引车卖浆之流。骆宾王也喜欢跟他们一起玩,胸中那腔不羁之血日夜奔流,只有狂歌痛饮时,才能感受到生之热烈。
当时,上官仪乃是长安诗坛无可撼动的霸主。他早年曾出家为僧,还俗后于贞观初年考中了进士,而后一路青云直上。他的诗更是被称为“上官体”。
可以说,“上官体”的走红,是李世民一手造就的。
虽然贞观前期,李世民一再标榜写诗作文要节制、务实,但他真正喜欢的还是华丽辞藻。这种倾向在科举取士时,难免表现出来。而说一套做一套,也让李世民自己感觉别扭。到了贞观后期,虞世南、魏徵等喜欢劝谏的老臣一一作古,李世民便不愿继续委屈自己。于是,上官仪的诗,成为对皇帝审美趣味的精确呼应,李世民也沉浸在上官体“绮错婉媚”的柔波中,甘心做一条水草。
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风色翻露文,雪华上空碧。花蝶来未已,山光暖将夕。
——上官仪《早春桂林殿应诏》
这首诗是“上官体”的代表作,也是宫廷应制诗中的经典作品,早已风靡天下。
李世民去世之后,九皇子李治即位,是为唐高宗。上官仪继续受宠,直至拜相,授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
每逢重要节气,长安都要举行大规模诗会,居首者总是上官仪。骆宾王夹杂于众人之中仰望,感觉自己这江东神童、齐鲁才子,直如同草芥一般。“何年何月,我骆宾王也能有此等风光?”他轻声喟叹,心中隐隐又觉得不对:“上官体美则美矣,但也太虚情假意了,那算什么好诗?我何须写那种东西?”
到底什么样的诗才算好诗呢?骆宾王陷入沉思,但还没等想清楚,他就卷入了一桩案件。
某日,他遇见几位朋友被围殴,便仗义出手,将对方打得四散奔逃。他自己没当回事,但长安城中势力盘根错节,很快就有人诬告他赌输赖账,大闹赌场。他一再解释,但哪有人肯听?最终他虽未因此获罪,却丢了职事,还蒙上“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的恶名。
回到兖州,骆宾王沉寂了一年多。就在这段时间,长安皇宫中发生的事件接连传到民间,每一桩都引来不少非议。百姓们听说,皇帝李治正宠幸一个姓武的女人,还想为她废掉原来的王皇后。
“这个女人侍奉过太宗皇帝,老子刚死就缠上了儿子。”
“据说,皇帝为了娶她,让她出家当了尼姑,可她在寺院里,还在研究媚术。”
“不久前,她掐死自己的亲生女儿,以此来嫁祸皇后……”
邻居们知道骆宾王刚从长安回来,纷纷跑来问他。
骆宾王岂敢乱说,只能闭门谢客。
他知道,很多事不能听传言,但有时传言又比所谓“真相”更真实。那个“姓武的女人”自然是武媚。只是,“武媚”这个称号来自李世民,是个爱称,民间更多称呼她“武氏”,后来又变成“武后”。
对于她,骆宾王本无多少好恶,也不相信她当过尼姑。但她在后宫争权夺利中采用的恐怖手段,已远远超出常规“争宠”的尺度,这令他反感。
而令他愤怒的还不止于此,原本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为了往上爬,一门心思攀附武氏,与一个叫李义府的人勾结,兴风作浪,陷害忠良。这哪里对得起太宗皇帝?
更过分的是,李世民生前最倚重的大将李勣,竟在关键时刻当了“墙头草”。
当年,李世民去世之前,把李治叫到病床前说:
汝于李勣无恩,我今将责出之。我死后,汝当授以仆射(yè),即荷汝恩,必致其死力。
李世民告诉李治,你对李勣无恩,他未必忠心为你办事。我现在就把他贬官,我死之后你再把他召回长安,加封为仆射(这个职位他惦记很久了),他一定对你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可见,李世民是把李勣当成“定海神针”传给李治的,为此不惜耍了个心机。李治也很对得起李勣,即位后立刻对其加官晋爵,不仅封了尚书左仆射,还使其成为实质上的宰相。
在讨论“废不废王皇后”这件事时,大唐元老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都坚决反对,尤其是褚遂良,甚至用上了死谏的架势。
李治很生气,但不敢擅作主张。他悄悄来探李勣的口风,想听听军方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对此事的看法。李勣回了一句:
此陛下家事,无须问外人。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起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李治下定决心,废了王皇后,立武氏为后。自此,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元老及大唐众皇族的命运被推入了深渊。李勣也因为这句话,在青史上留下了恶名,王夫之说他“始终一狡贼而已矣”。
那时,骆宾王不会想到,他的人生甚至后来的名声,竟会跟李勣的后人以及武氏紧紧绑定在一起。
妻子眼看着骆宾王两鬓冒出了白发,非常心疼。恰在这时,家中收到一封来自徐州的书信,写信者为道王府长史,邀骆宾王赴洛阳赏花。
其时正是早春,窗外鹅黄嫩绿,风光煞是喜人。距离牡丹花开,已无多少日子。
骆宾王对道王早有耳闻,知其名为李元庆,乃是高祖李渊第十六子、太宗皇帝的异母弟,也是李治的皇叔,现任徐州刺史。在长安时,他就听说这位道王喜读诗书。
妻子柔声道:“洛阳距离兖州不远,骆郎正好可以去散一散心。再说,这徐州与青州、兖州同属河南道,定是那道王听闻骆郎才名,有心招揽你……”
骆宾王不语,握了握妻子的手,淡淡一笑。
相比于长安城,洛阳虽小了点,但繁华半点不输,且城市因水而建,处处流动着生气。如同诸多达官贵人一样,道王也在洛水之畔建有别业,别业中有一座大花园,遍植奇花异草。此次盛会,请来的文人雅士甚多。赏花后众人赋诗,骆宾王写了一首,竟拔得头筹。
一袭深绯色常服的道王府长史,向骆宾王含笑致意,延请他到王府任职。骆宾王恭敬道谢,他明白这一服色代表对方乃是四品官员。
大唐是以服色取人的时代。服色分为“紫绯绿青”,与官阶紧密相关。其中,三品以上服紫色;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
骆宾王只是一介白丁。去不去道王府,他尚未决定。连同自己那首夺魁的诗是不是好诗,他也不确定。那诗分明有“上官体”的味道,令他有些嫌恶。可如何才能脱出窠臼,他并不知晓。此刻,他只想离人群远一点。
骆宾王沿着洛水信步而行,不知何时,耳边传来诵读之声,略一细听,乃是一篇赋。他定睛望去,三丈外有一株巨大古槐,树下站立二位男子。一人三十有余,方头大耳,身形矮胖,脸上一派自负之气,腰间一柄黝黑宝剑。一人年约二十,身形颀长,面色温润,两眼幽深如洛河春水,身后背着一支青箫。
诵赋的正是那矮胖之人。骆宾王见其口若悬河,旁若无人,不禁点头赞许。那年少者面色如常,一直望向洛水,忽而转身看到骆宾王,展颜道:“兄台请了。在下范阳卢照邻,字升之。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骆宾王一拱手:“江东骆宾王,字观光。”
少年一揖到地:“原来是七岁咏鹅的江东神童、齐鲁才子,小弟久仰观光兄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骆宾王正想谦虚一下,忽见那矮胖者目光扫来,盯紧了自己腰间佩剑,问:“你也会使剑?”
未等骆宾王答话,卢照邻先道:“小弟先来介绍,这是我师兄员半千,齐州全节(今山东章丘)人。”
骆宾王道:“好雄壮的名字!”
员半千怪眼一翻:“好吗?改的!”
卢照邻笑道:“观光兄莫怪。员师兄所言不虚,我二人俱是王义方先生的弟子。早年,恩师甚是欣赏师兄之才华,谓曰:‘五百年一贤,足下当之矣。’遂改名‘半千’。员师兄擅剑法,通兵法,乃栋梁之材。”
员半千正色道:“恩师赐名之际,卢师弟尚未入门,这名字也不算错。倘若在他入门之后,我再改此名,那便言过其实了。”
骆宾王早就听说王义方乃当今大儒,精研齐鲁之学,又以敢言闻名于世,仕途几经沉浮,而今在朝中任侍御史。又见眼前这二人谈吐非凡,心中甚是欢喜。
三人谈了几句,颇为投机。卢照邻忽道:“二位兄长,咱们喝酒去!”说罢,用手一指,但见古槐下系有一根缆绳,岸边泊着一叶小舟。三人跳上船去,泛到中流。员半千挽起袖子,呼哧呼哧,从船尾两侧的水中,拎上两大坛酒来。
卢照邻笑道:“这是长安虾蟆陵的郎官清,在洛水中浸了许久,味道正佳。咱们今日一醉方休,如何?”
骆宾王顿生豪情,叫道:“甚好!快哉!”
不料,员半千现出几分难色,轻声道:“师弟,你那身子,能饮否?”
卢照邻又笑:“观光兄,小弟自号‘幽忧子’,一是喜欢庄子那句‘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二是有些小恙在身。但今日与兄相逢,不喝他三杯,岂能尽兴?”说着,抹去泥封,各倒了一杯,谁也不等,兀自一口干了,“小弟先干为敬!”
这一杯饮下,便不知又饮了多少杯。骆宾王只觉压抑数年的心绪,忽然一下放松开来,喜悦如春草蔓延。而船在中流,四顾无人,更可放心言语,纵论天下。
论及诗时,卢照邻忽然吟了两首,问骆宾王感觉如何。
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
懒正鸳鸯被,羞褰(qiān)玳瑁床。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
——李义府《堂堂》二首
骆宾王道:“这两首诗貌似雅致,却有一股掩不住的淫邪气味,其心不正,自然不算什么好诗。即便比起那‘上官体’,也差了一大截。”
员半千道:“观光兄,此诗出自当朝宰相李义府之手。不久前,洛阳有一复姓淳于的女子因罪被关入大理寺监狱,李义府听说其貌甚美,便暗中指使大理寺丞毕正义将其释放,然后纳为妾室。大理寺卿段宝玄据实上奏,皇帝命专人审理,李义府担心事情败露,竟逼令毕正义自杀,以此灭口。此事上下皆知,然而李义府乃武后心腹,朝廷无人敢言。我恩师已决意参他一本,命我们来寻些证据。”
骆宾王闻言,对二人以及王义方更钦佩不已,又敬了几杯。
卢照邻分明有些醉了,嗓音嘶哑:“观光兄,这些年我也读过你许多诗作,你可知,你的诗差了一点什么?”也不待他回答,继续道:“小弟今日斗胆言之,兄就差了‘任性’二字。九岁时,兄写‘自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何其壮哉!然而年岁越长,屈己越甚,气象便越小。所以,兄虽不屑于‘上官体’,却也跳不出来……”
听了这一番话,骆宾王如遭雷击。
卢照邻又站起身来,擎了满满一杯酒,晃晃悠悠:“观光兄,且听我一曲,与兄做药引,如何?”
说罢,放声歌道:
若有人兮山之曲,驾青虬兮乘白鹿,往从之游愿心足。披涧户,访岩轩,石濑潺湲(yuán)横石径,松萝幂䍥(lì)掩松门。下空蒙而无鸟,上巉岩而有猿。怀飞阁,度飞梁。休余马于幽谷,挂余冠于夕阳。曲复曲兮烟庄邃,行复行兮天路长。修途杳其未半,飞雨忽以茫茫。山坱(yǎng)轧,磴连褰。攀石壁而无据,溯泥溪而不前。
向无情之白日,窃有恨于皇天。回行遵故道,通川遍流潦。回首望群峰,白云正溶溶。珠为阙兮玉为楼,青云盖兮紫霜裘。天长地久时相忆,千龄万代一来游。
——卢照邻《怀仙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