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6章 彼时惊梦
夜色已深,雨声淅沥。
齐林躺在陌生的床上,看着天花板,鼻腔里还氤氲着灰尘的声色味道,远处的光晕透过飘窗伸进来,谛听蜷缩在对面床铺的阴影里,呼吸很轻。
他失眠了。
说不上具体为什么,每一场失眠也都不必有确切的原因,只是那些被白日喧嚣压下去的念头此刻又从骨缝里钻出来,像是硌在身下的细小砂砾。
他翻了个身,寂静中响起布料摩挲的窸窣声。
“睡不着么?哥哥?”
“认床……你怎么也没睡着?”齐林扯了扯嘴角,“刚才吃的肚子不舒服?”
“不是,只是在想事。”
这下齐林有了些兴趣,“在想什么?”
对八卦感兴趣一直都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谛听这个平时沉闷的男孩。
谛听忽然掀开被子,盘腿坐起来,头上翘起一撮呆毛。
“这里。”男孩指尖戳了戳自己太阳穴,“哥哥这里,像烧开的水壶。”
齐林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形容自己的精神状态。
“真是奇怪的形容。”齐林用指节轻叩自己额头,笑着说:“放心,你应该也多想想你自己的事。”
“我?”
“是啊,比如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谛听突然沉默住了,他看着窗外,“好像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谁?
齐林本来想顺着问,但看这小屁孩的样子大概也是不记得,于是他换了个问法:
“那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街道上行驶过车辆,尾灯在男孩的眼中离开又亮起。
“我想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齐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觉得像是有根细针轻轻扎了下胸口,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亦或是反驳,因为这句话中隐隐透露着某种孤独的真意。
即使是这样懵懂的男孩,也如同行于世间的大多数年轻人,大家来时呱呱坠地孑然一身,最后却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这样么……”齐林把手垫在后脑下,望着天花板。
“那哥哥呢?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齐林轻轻的说,“太晚了,睡吧。”
“嗯,好。”谛听挠挠头躺了回去。
“晚安。”
“晚安。”
窗外斜雨纷飞。
街边的积水倒映着昏黄色,时针已经悄然滑过午夜。
打更人蜷缩在驾驶座上,饥寒交迫,为了防止自己睡着,他按了下屏幕,上面跳出歌单,默认的歌曲缓缓从音响里震起。
“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看到你们有多甜蜜……”
男人咬着牙按下了暂停键。
“草,再不睡我也去弄点宵夜吃了!”
他的眼睛猛然闭上,游走的感知如蛇般盘桓。
这是打更人傩面的涉世能力,可提前锁定目标,检测对方的脑波变化!除了检测对手是否睡着,便于入梦,他还经常在审讯时检查犯人的意识波动,来判定对方的证言有几分可信。
而随着意识的逐渐深入,打更人的嘴角逐渐咧起。
“终于睡着了。”
最后他猛的甩了甩头,将座椅放下,一张玄色的傩面出现在手中。
他看着傩面耳垂的铸铁灯笼随呼吸明灭,然后将其覆盖在脸上,随着指尖轻叩眉心铜锣,残音如涟漪荡入雨幕。
【惊梦——启】
灰绿雾气自车窗缝隙渗出,大雨骤停,打更人瞳孔逐渐蒙上白翳,整个人如坠入深潭般瘫软下去。
仿佛灵魂离体般,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在离自己远去,视线逐渐飘向空中,朝着非遗保护中心里某个早已锁定的光点游去。
在空中,他感觉不到风和雨,直到脚下突然凝实。
打更人四处张望,支离破碎的天空中倒映着无数画面,像是一个个不同的世界拼接而成。
他知道,自己已经跳进了齐林的深层意识中。
“怎么都是小时候的事,这小子的童年的好像不是很幸福啊……”打更人嘟囔了一声。
深层意识藏着的往往是某些不愿回忆的往事,这来自于人的自我保护。
脸戴玄色面具的男人迈出一步,身边景色变换,他看到棱角酷似齐林的孩子在昏暗的巷子里奔跑,到一户门前时却犹豫了半天没敢敲门,最后坐在门阶上抱着腿仰望天空,即使身后的窗户中飘出饭菜的烟雾。
他又迈出一步,画面如电影跳帧。
这一次他来到了一处操场,一堆笑容扭曲且癫狂的孩子们围着年少的齐林,争抢他的书包。
“野孩子!野孩子!”有人笑着把他的书包倒下来,倒了一地的大白兔奶糖。
打更人看了过去,有些不解其意。
书包里怎么会装的都是糖,而不是书?
他猜测,这并不是记忆最初的样子,可能是来源于某种想法扭曲后的画面,毕竟人脑容量也是有限的,不可能对这么久远的事原模原样的复刻。
不过糖又是什么意思?
正如此想着,便看到那群孩子捡起了糖。
空荡荡的,童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某种喜意。
【如果他们吃了糖,我们应该就能做朋友了吧?】
打更人轻叹一声。
他再次迈出一步。
“嗖!”
他的视线中出现一颗急速放大靠近的石子,明知这是梦境,可他还是下意识躲了一下。
随即,这个覆着傩面的男人看到了犹如困兽的少年齐林。
他背靠着一堵摇摇欲坠的烂墙,手上拿着一大把石头,正在拼命朝远方一些模糊的人影丢去。
没想到这个受人欺负的家伙准头还挺好,好些模糊的人影被这孩子一个人砸的嗷嗷直叫,抱头鼠窜。
“报复的好!”虽然知道自己的任务不在此,可打更人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他走在一幅幅画面中,像是在翻阅一本漫长又有些单调的小说,现代人多压抑啊,谁又能忍受主角一直憋屈,忍气吞声?
再善良的人,被逼到绝路之时,都会化作穷凶恶极之徒。
可被齐林打败的孩子们一窝蜂散去了,主角却依旧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不动,没有一丝报复了别人的喜悦。
打更人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正准备离开之时,四面八方又传来齐林的声音,空旷的像是在山谷里回荡。
【我刚才……是不是砸重了点?】
“……”打更人有些沉默。
“真是个奇怪的,纠结的人。”
他敲了敲眉心的铜锣,决定不再看这些事情,深层的记忆实在太庞大太复杂了,很难筛选出什么。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确定齐林究竟是不是那天制服山魈的凶傩!
当然,如果能顺手揪出九局到底准备干什么勾当,那就更好了……别说半瓶,就算搬一整箱茅台,风伯也不敢说什么!
他轻轻一跃,准备跳到浅层记忆区看看。
然而,落地的一瞬间,打更人却突然愣住了。
暗红色的光顺着丝绒窗帘的褶皱缓缓流淌,环形补光灯呈扇形排列在电脑桌前,悬起的麦克风泛着冷冽的铁色,而一个男人背影挺拔正直,正面对着屏幕手舞足蹈,像是某些傩戏求神的手势,口中似乎在讲什么“大山深处……古往今来……”
更多是被记忆扭曲了,听不太清。
等会,这是……什么地方?好像在哪看到过……怎么好像是个直播间?
打更人无所谓的靠近背影,想看看屏幕前的究竟是谁,反正这是记忆,根本不可能感知到自己!
“来来来,让我看……”打更人语气轻松的像是在哼歌。
突然,屏幕前的男人双手猛的垂下,一动不动。
而后,醇厚的,又带着一些轻漫的嗓音响起。
“好啊……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