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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燃灯骨
蔺青羊的焦尾琴裂了第七根弦。
他跪坐在玉化的沙地上,鬓角野菊早已凋尽,指尖悬在姜厌心口三寸,却迟迟落不下那记青囊针。少年游侠的皮肤下浮动着青铜色脉络,像是有条阴毒的蛇在血脉中产卵——白起遁走前种下的兵煞毒,正蚕食着这具肉身最后的生机。
“好狠的饕餮印。”蔺青羊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坠地生根,绽开朵朵曼陀罗,“武安君这是要借你的身子养蛊啊...”
姜厌想笑,喉头却涌上铁锈味。他望着自己逐渐玉化的指尖,想起戍边军里那些被狼毒箭射中的同袍——他们临死前也是这样,从伤口开始一寸寸化作石雕,最后连眼珠都蒙上灰翳。
不同的是,那些人的血是黑的,而他的血正在变成青铜汁液。
“前辈不必费心了。”他哑着嗓子去摸腰间酒囊,却抓了个空,“玉门关的游侠,合该死在沙场上...”
“闭嘴。”蔺青羊突然并指如刀,划开自己腕脉。血珠并未落地,而是凝成九枚赤针,针尾雕着衔烛龙的赑屃,“神农氏救人,从不论该不该死。”
赤针入体的刹那,姜厌看到了幻象。
浩渺云海间,巍峨宫阙如星罗棋布。有巨木参天,其叶若翡翠,其果如婴孩,枝干上缠绕着锁链般的藤蔓——那是《狩灵谱》首页描摹的建木,沟通天地的神梯。突然有流火坠空,建木燃起苍白色火焰,无数青衣修士从枝头跌落,化作焦骨。
幻象破碎时,蔺青羊已面如金纸。
九枚赤针尽数变黑,针尾赑屃龟甲崩裂。姜厌心口浮现饕餮纹,那凶兽独目猩红,竟缓缓睁开一线。
“原来如此...”蔺青羊低笑,嘴角血痕触目惊心,“白起要的根本不是你的命,是你心窍里那盏灯。”
姜厌茫然低头,这才发现心口饕餮纹深处,隐约有青焰跳动。那火苗孱弱如风中残烛,却让他想起儿时在吴越旧地见过的长明灯——灯油是鲛人髓,灯芯是凤凰羽,据说能照见三生魂魄。
蔺青羊突然扯断焦尾琴最后一根弦。
琴弦化蛇,衔住他指尖精血,在沙地上绘出繁复阵图。阵成之时,星斗移位,北斗第七星摇光骤亮,一道虚影踏星光而来。那人麻衣赤足,怀中抱着半截焦骨,骨上刻满星图。
“师兄还是这般狼狈。”来人轻笑,焦骨点地,三千玉化沙粒倒悬成河,“神农氏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少司命,救人。”蔺青羊抬手掷出染血的野菊残瓣。
被唤作少司命的男子终于看向姜厌。这一眼,让他如坠冰窟——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两团旋转的星云,其间有文明生灭,有大道崩殂。
“燃灯骨?”少司命手中焦骨突然发出啼哭般的尖啸,“难怪白起要借兵煞养蛊...这小子心窍里燃的是燧人氏盗天火时,烧尽的第一根肋骨!”
蔺青羊瞳孔骤缩。
燧人氏,钻木取火的人祖。其骨燃灯可照幽冥,据说是打开归墟之门的钥匙。但自殷商绝地天通后,燃灯骨早已成为传说,连周天子访遍四海都没能寻得残片。
少司命突然扯开麻衣。
他心口处嵌着半块玉璧,璧上裂纹恰好拼成姜厌心窍青焰的形状:“蔺青羊,你捡回来的不是人,是灾殃。白起要的也不是兵煞容器,是归墟里那四十万赵卒的怨灵大军!”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姜厌心口青焰突然暴涨。火光照耀处,沙地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青铜棺椁,棺盖上的饕餮纹与少年胸前一模一样。最近那具棺材里,赫然躺着与姜厌面容七分相似的中年男子,额角刺着黥刑“囚”字。
蔺青羊突然想起界碑上的枪痕。
那不是蒙恬的定胡枪,而是...武安君白起的弑神枪!两千年前赐死白起的根本不是秦昭王,而是一场针对兵家圣人的局。眼前少年游侠,正是白起兵解前种下的破局之子!
“燧人骨为灯,饕餮印为油。”少司命焦骨指向天穹,摇光星黯如垂死之目,“等这盏灯烧穿他的心肺,归墟门开之时,就是白起重临人间之日。”
姜厌在剧痛中听见了水声。
不是江河湖海的水,而是无数冤魂在血池中挣扎的响动。他忽然明白那些戍边的长夜,为何总梦见自己站在尸山顶上磨刀——那不是梦,是刻在燃灯骨里的前世记忆。
“杀了我...”他蜷缩在地,青铜血液从七窍涌出,“趁这盏灯...还没烧完...”
少司命举起焦骨。
蔺青羊却横剑拦住:“神农氏祖训,见死不救者,逐出师门。”
“迂腐!”少司命星云眸中爆出冷光,“你救的不是他,是白起的弑神枪!”
剑拔弩张之际,姜厌心口的青焰突然熄灭。
不是消散,而是被某种更古老的存在吞噬。少年脊背裂开血口,一节晶莹如玉的脊骨破体而出,骨上火焰纹路流转,隐约可见先民跪拜圣火的图腾。
蔺青羊怔怔望着那截脊骨,突然大笑:“错了...我们都错了...”
少司命焦骨落地:“这是...?”
“不是燧人骨。”蔺青羊指尖抚过脊骨上的火焰纹,“是祝融氏斩燧木取火时,留在人间的第一颗火种——薪尽火传,白起要的不是归墟,是焚尽诸天的兵燹!”
少司命的焦骨在地上砸出蛛网般的裂痕。
他星云流转的瞳孔死死盯着那截脊骨,麻衣无风自动,露出腰间一串以人牙穿成的坠饰——每颗牙齿都刻着星宿名,最末那颗染血的犬齿上赫然是“荧惑守心”。
“祝融火种...”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玉碎般的寒意,“难怪白起要选这小子。当年赤帝斩燧木而遭天谴,火种沾染了弑神之罪,最适合作兵家杀伐道的薪柴。”
蔺青羊藤剑轻颤,剑身木铃无风自鸣。他想起云梦泽雷击木上那道贯穿年轮的剑痕——三百年前有陨星坠于大泽,楚地巫祝皆言“火德衰微”,如今看来,那竟是祝融火种遁入轮回的征兆。
姜厌突然剧烈咳嗽。
青铜色血沫溅在玉化沙地上,竟烧出点点青斑。那些斑痕蜿蜒如蛇,渐渐拼成古老的卦象。少司命瞳孔骤缩:“离上艮下,贲卦...有人改了他的命盘!”
话音未落,大漠尽头忽起狼烟。
不是烽燧台的示警烟,而是墨色烟柱中裹着点点金芒,细看竟是无数篆字在燃烧。蔺青羊藤剑脱手钉入沙地,剑柄处绽开一朵优昙婆罗花——佛门圣花现世,意味着方圆百里必有兵灾。
“墨家的非攻令。”他抹去嘴角血迹,眼神复杂地望向东方,“看来不止我们盯着这盏灯。”
姜厌挣扎着撑起身子。视线模糊间,他看见地平线上浮现出三丈高的机关木鸢,鸢首雕刻睚眦,双翼展开时遮天蔽月。更诡异的是木鸢背上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白衣人,手中令旗绣着“兼爱”二字,旗角却染着暗红血迹。
少司命突然扯断腰间人牙坠饰。
犬齿“荧惑守心”坠入沙地,化作赤色流火扑向机关木鸢。火焰触及木鸢的刹那,那些燃烧的篆字突然倒卷,在空中拼成《墨子·非攻》篇全文。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流火寸寸崩裂。
“墨守成规...”少司命冷笑,“三百年过去,还是这般无趣的把戏。”
白衣人令旗挥动,木鸢腹部突然洞开,数百具青铜机关人如蝗群倾泻而下。那些机关人左手持矩,右手执规,胸口阴阳鱼急速旋转,竟在沙地上布出先天八卦阵。
蔺青羊突然按住姜厌肩头。
“仔细看。”他指尖青光流转,点在少年眉心,“这是你的因果。”
姜厌眼前豁然开朗。在灵视之境中,每个机关人背后都连着血色丝线,丝线尽头没入他心口饕餮纹。最骇人的是阵眼处那具机关人——它没有面容,但举手投足间分明是姜厌戍边时惯用的箭术招式。
“他们在复刻你的战法。”蔺青羊声音发沉,“墨家钜子一脉的‘非攻镜’,能照见对手本源...”
话音未落,阵眼机关人突然张弓搭箭。箭矢竟是沙粒凝成,却带着姜厌独有的青翎箭意。少司命焦骨横拦,骨上星图亮如白昼,却在箭矢触及前被某种力量禁锢。
“别动。”不知何时出现的素衣女子赤足踏在玉化沙丘上,腕间银铃轻响,“这是墨家与兵家的因果局,外人插手要遭天谴。”
姜厌呼吸一滞。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眉间一点朱砂痣艳如凝血,披帛上绣的却不是寻常花纹,而是《山海经》异兽图。当康、祸斗、毕方...那些凶兽在她行走时竟似活过来般游动。最奇的是她腰间悬着柄无鞘短剑,剑身透明如水,其中封着一片枯萎的桃花。
“阴阳家月司命,见过两位前辈。”她盈盈一拜,眸光却落在姜厌脊骨的火纹上,“这孩子我要带走。”
少司命星云眸中爆出杀机:“就凭你?”
“就凭这个。”女子轻抚腰间水剑,枯萎桃花突然绽放。姜厌心口剧痛,发现那桃花纹路竟与自己脊骨火纹完全契合,“三十年前楚王宫大火,有人从灰烬里捡到半片烧焦的《离骚》残卷,上面写着...”
她朱唇轻启,吟出的却是姜厌梦中反复出现的谶语:
“兵燹起于玉门,白帝魂归南巢。”
蔺青羊突然咳出大口鲜血。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片龟甲,裂纹正与女子披帛上的当康纹路重合——那是神农氏禁术“灼骨问天”的代价。
“南巢...”他惨笑着望向东方,“原来白起真正的后手在涂山...”
机关木鸢突然发出尖锐嘶鸣。
白衣人面具崩裂,露出张与姜厌一模一样的脸。阵眼机关人箭矢离弦,却不是射向众人,而是径直贯穿白衣人咽喉。沙粒箭矢在血光中化作青铜锁链,锁链尽头连着姜厌脊骨火纹。
“时候到了。”女子水剑出鞘,枯萎桃花漫天飞舞,“请君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