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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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脚下面是海

旃蒙来到橘岛的时候,恰好赶上那年最后一场雪。雪夹带着雨水落下,在还没有残污之前就融化干净。

她不记得怎样辗转来到这陌生的岛屿。在人头攒动的世界里顺流而下,从火车到汽车,上了渡船,最后步行。人声渐渐归于寂灭,等到清醒过来时,他人热烘烘的喧闹气息如膜一般骤然从身上揭去。她被孤零零地暴露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在她面前的,赫然是清冷寥落望不到边际的浅色海面。那样的海容不得丝毫遐想。

没有波浪,也不算平静,颜色浅淡地难以辨清。天空阴霾,灰蒙蒙地迎合着海。她仿佛冷不丁撞见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荒芜空茫稀薄的存在。

就是这里了。站在码头锈迹斑驳的欢迎牌下,旃蒙这么想着。我已经来到我的世界尽头,再也无处可逃。

她拖着步子走在栈道上。栈道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延伸,在很远的地方被礁石群截断。为什么要费尽周折地在沙滩上铺设栈道?鞋子敲打木板的声音让旃蒙不安,并且因为这声音出自自己而加倍厌恶。她停下来,强迫自己去捕捉脚步声的余音,它们仍在,带着那份虚有其表的舞台感。她又走上两步,这次更糟。她再也不能忍耐。

旃蒙回到路面。这里是专为想在吃饭时看海的人准备的地方。几家餐馆沿街排列,清一色睁着肮脏模糊的玻璃橱窗眼睛空洞地瞪着冬季的海面。红白条纹的太阳伞如同古战场上凋萎的旌旗,软塌塌地遮掩着下面那空无一物的空无。几个厨子服务生靠在饭店露台的栏杆上抽着烟,无所事事,向旃蒙投来懒散的目光。

这不是在海边散步的季节。对旃蒙来说,却再好不过。

她找到一个岔口,顺石阶下到缓步台。她的眼前,终于只剩下面前一片耀眼的混沌。

她感到沁入骨髓的冷,却动弹不了,腿一软坐在地上。她拼尽全部力气才走到这里,现在,却哪里也去不了。

追踪她的人们会找到这里将她擒获吗?旃蒙无动于衷地想象那样的场景,机械地添加毫无意义的细节,直到大脑和身体同样无法运转。她仰天躺下。地面毫无保留的支撑令她彻底放松。已经很久都没觉得这样轻松了。

真好。旃蒙这么想着,睡了过去。

当动物热烘烘的气息把她弄醒时,已经是黄昏。她睁开眼睛,看见巨大的黑色湿润鼻头在眼前热切地抽动。一只路过的牛头梗发现了她。旃蒙推开狗站起来。狗在她脚下喜滋滋地不停打转。两百米开外一个男人手上挥动着项圈冲他们大叫。旃蒙听不懂当地话。她转身离开,丢下犹豫不决呜咽着的狗和仍在呼喊的男人。

傍晚的海边透着奇妙的日常气息。那是海滩上来来往往散步、慢跑、遛狗的人们带来的。与之匹配的是他们脸上所共同拥有的茫然笑容。

旃蒙沿着海边一直走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这些茫然的笑容。她决定躺下,闭上眼睛,这次一定要找个正儿八经的地方正儿八经地躺下。她再也经受不住一点点干扰,不管是来自狗还是人。她跑进她看见的第一家酒店,掏出信用卡。她只带了这张卡和几十元现金。前台头也不抬地接过卡,利落地办起手续。

“我没有带证件。”旃蒙说。

前台抬起白皙丰满的脸,用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打量旃蒙。那双眼睛微微外凸还有些斜视,却不妨碍表达内心的好奇与戒备。

“我没有证件。”旃蒙不动声色地说下去,“钱包被偷了。”这个草率得有些过分的谎言以不可思议的简短征服了前台。在她的经验里,从没有人说谎说得这么不认真。她盯着旃蒙瞧了很久,在她面前的是一张异常无辜的脸。

好吧。前台低下头以最快的速度办完手续,递给旃蒙钥匙。

房间在旅馆顶楼的一角,需要坐电梯后再上一层楼。和所有这种价位的旅馆一样,通道上的红色纤维地毯将大部分脚步声吞吃干净。旃蒙每跨出一步都觉得会陷进绵软的纤维里爬不出来。一离开海,她就失去了轻盈,满脑子的错觉,几乎打不开门。

门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自行打开,旃蒙置身于低矮的类似阁楼用色却温暖明亮的房间。她开始解扣子,一件件脱衣服,动作出奇迟缓,好像慢镜头里准备要献出的活祭,被一点点剥离干净。在仪式的最后一部分,她钻进被子深处缩成一团,睁大眼睛,盯着被子因为接纳她而在内部产生的皱褶。因为头埋在里面,呼吸有些困难。不过没有什么关系。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她就睡着了。

她在那张床上只睡了三个小时。尽管早已经筋疲力尽,除了倒头就睡之外,没有第二条出路。在没有打扰的情况下,旃蒙突然就醒了。她毫无预兆地从睡梦的世界里被踢出来,并且再也回不去。有生以来她从未这样清醒过。当下——此刻身处的房间,以及时间本身,都纤毫毕现地在她面前。床单粗糙洁净的表面,墙上挂钟指针转动的声音,隔壁房间电视购物广告亢奋的叫喊,房间里浑浊的空气,还有外面的海,还有风,还有浓重深厚的夜色。然而她还是不知该去做些什么或者有什么还需要做的。清醒被虚耗着。继续躺下去成了煎熬。

旃蒙坐起来,瞥一眼地上的衣服。它们看上去很恶心,像是软体动物的尸体。她围着衣服打转,弯腰去拾,又像触到电似的缩回手,她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她已经忘记之前是怎么穿上它们的。它们和之前的记忆一样已经不属于她。她笨手笨脚,浑身发抖,在内衣外面套上长棉服就冲出门直奔楼下。

没有什么在外面等她。她毫无目的地走,结果又来到海边,这个岛好像是座迷宫,不管往哪个方向,都会走到海边。旃蒙并不介意,只要能不停下就好。海岸线足够绵长,足以和她的体力较量。疾步行走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们要修建栈道。夜晚的海是危险的。即使不朝它望去,单是在耳边不断的海浪声就已经充满诱惑。走到没有栈道的地方,旃蒙甚至觉得脚下的路开始倾斜向海。然而她早已铁石心肠,不为黑色的海面所迷乱。她迈动双腿,左腿,右腿,左腿右腿,步子如滚石落下,身体破浪前行,双臂摆动划开看不见的阻挡。在行进中,她好像一团火焰,燃烧着,迫不及待迎向耗竭,迎向柔软纯白的最后的迟钝。

之后的日子,她都是这样度过的。在海边漫无目的地行走,如果走到饭店,就吃点东西,然后继续。如果恰好绕回到酒店,她就回房间坐一小会儿然后再出去继续行走。她不作打算,把一切都交付出去,像海面上随波逐流的弃物安然度日。到了第四天,旃蒙察觉到脸部微妙的变化。她走到镜前,被镜中的面容吸引。那张脸在笑。盈盈一层灰尘般的笑容浮动其上。

酒店前台在大厅叫住她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正是挂着这样的笑容。

前台问她今天是否退房。

她想起自己只订了三天的房,于是掏出卡告诉前台她要续订。前台很快又把卡递回来,告诉旃蒙这张卡额度用光了。

旃蒙盯着退还的卡发呆。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卡还有额度。

前台说酒店十二点退房,但可以额外给她半小时收拾行李。旃蒙想起了那一堆再也不知道怎么穿回去的衣服。她告诉前台不用麻烦她没有行李。旃蒙只身离开酒店。

那应该是中午,一天里最温暖的时候。旃蒙走进阳光里,感到格外轻盈。今天一定能走更远,因为天气晴朗,也不用再回酒店。她伸手摸向嘴角,笑容更深了。

很久之前,有人说她应该多笑笑,所以这个人死的时候,她真的笑了。

她是在死亡中出生,在死亡中微笑的人。这一点现在已经被证实无误。

旃蒙又回到了海边。那应该是2004年1月的最后几天,好天气只持续了一会儿,阳光就消失了。眼前又是冬天惯有的阴冷面貌。北方的海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硬朗。旃蒙拐到临海的住宅区,在那里能听到海浪声,却不必再看见海。另外,蜿蜒曲折的水泥路走起来没有那么累。

身后有车驶来。旃蒙往边上靠,好让它过去。尽管这纯粹多余,道路足够两辆这样宽的车并行。车开到她身旁,速度放慢,始终和她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很久都没有要开走的意思。旃蒙曾经很喜欢这样的场景——一次美好的散步,与一位不会说话的伙伴,同行只不过当时她设想的那个不会说话的伙伴是一条狗;而现在,它是一辆通用五菱。

走了好长一段路,旃蒙突然停住脚步。

刺耳的刹车声中,五菱跟着停下,保险杠紧贴着她的衣服。世界好像静止在这里。

驾驶座上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上车吗?”

旃蒙转过身,隔着车前窗看他,她不认识他,海风真大,在他们之间吹来吹去,不知道想要做什么。

如果此时,那个人再说些什么,哪怕一个字,旃蒙都会掉头就跑。但是他沉默着,脸上带着不知所谓的表情,还有其他一些旃蒙当时并未注意到却感受到的细节,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平静。她知道如果她真的受伤,他也不会在乎。于是她靠近他,只是挪动一小步。

车门砰然打开。

旃蒙告诉那个人,她只有几十元现金,还有一张信用卡。但她没有告诉他卡里的额度用完了。

那个人点点头,几乎是用钦佩的语气夸她是有钱人。

旃蒙点点头,她不知道还要再说些什么。也许就这么一直站着也挺好,她很累了。“要去哪?”她问。

那人说了一个地名,她从没听过的。她问远吗。男人回答说不近。

旃蒙朝司机旁边的空座位看去,那上面有暖和的垫子,还绑着靠枕。

她爬上车,蜷缩进座位一动不动,由司机探身帮她关上车门。

身体随引擎震颤,路边的树木房屋开始缓缓向后滑落,滑落进昏昧模糊的背景里。

男人望着前方,一言不发开着车。他是个不问问题的好人,会把她带到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然后他将像面对命运那样把她扔下然后走掉。但在这之前,会有一段路要一起走。两边的车窗被摇上,出风口对着她呼呼吹出暖风。不光是表情,就连五官都被这暖风给吹跑了。但她很快适应了,只能模糊地感到身体随着车身摇晃。一种无关紧要的舒适占有了她,那么迅速,那么猝不及防。

旃蒙朝司机望去。

几乎是满足地,立即垂下眼睑。

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一张悲伤的面容。他会丢掉我的。她想。

付远则不同。即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他那张俊朗面孔仍然给人在微笑的错觉。然而他并不爱笑,脸上很少会有表情,给人平静温和的印象,唯独眼睛例外。那里面住着两个微笑的小人儿。旃蒙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看见了那两个小人儿。

路连绵起伏,如同无边无际的海,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他们的车战战兢兢地爬过迎面而来的巨浪。最后,他们在一排旧公寓楼前停下。男人轻推旃蒙,让她下车。旃蒙以为他是要在这里把她放下,没想到他也跟着下了车。他带着她往黑漆漆的门洞里走。楼道的灯是坏的,只能借着住户天窗透出的光一阶一阶往上爬。爬到四楼,他们站在最左边那扇门的门口,一阵摸索。空气里飘浮着一股油烟味,透过隔壁磨砂窗户依稀能看见里面厨房热气腾腾的景象。

旃蒙木然地站在窗前,听着里面锅铲碰撞翻炒食物的声音。这声音清晰又遥远,好像是透过一面镜子望见的另一个世界。她曾经有过那样的生活,但是现在她在这里很好。

门开了。男人进去,一间一间地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

旃蒙跟进去。两个小单间外带厨卫和阳台。基本的家具都有,却给人异常空洞的感觉,和旃蒙意外匹配,不具有任何需要描述的地方。

旃蒙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找不到可以站定的地方。她上了阳台,最终在那里站住。已经天黑了,夜色从海上升起,远远近近的窗户里透出灯光。虽然看不见海,却能切实感受到脚底下传来的摇撼。旃蒙抓住栏杆,回过头。

男人紧挨她站着,因为阴影的关系突然变得不可捉摸。他比她以为的要高大。他们在阳台上彼此打量着,仿佛此前从没有见过对方,仿佛之后马上就要展开一场势均力敌的殊死较量。

男人突然抓住旃蒙的手腕。出于震惊和麻木,旃蒙任凭他把自己拉回房间,看着他关上阳台门。她应该问他问题的,可她没有需要知道的问题。或者应该喊叫,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门关上了。他转过身,他和他的影子连成一片,向她压来。旃蒙退到墙角,她从兜里掏出所有财产,一些皱巴巴的纸币,还有信用卡,全部递给男人。男人看都不看,继续逼近。他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胸口几乎贴到她的面颊。旃蒙一动不动,伸出去的右手仍然停在刚才的位置。

“害怕吗?”他低下头问。现在,旃蒙能看到他的眼睛了,黑色发亮的星体。

“不。”她说,“别那样看人。”

“你害怕吗?”

“怕得要死。”

他盯着她,嘴唇微微一动。

旃蒙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她应该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下去,但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穿过男人的眼睛、墙壁、屋子、夜色和咸味的风,在漫无目的地游走过程中消散。旃蒙开始发抖。她问他为什么来这。男人说她应该知道。她想了想,又摇摇头。你叫什么?她问男人。男人告诉了她。那声音在到达她之前就消散了。

旃蒙点点头,费劲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他的面容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即将成形,但她似乎没法等到那时候。她失去了聚焦视线的能力。

地板在摇晃,整座大楼不过是海洋上漂浮的一座冰山。即使站在五楼,都能感觉洋流不知疲倦地奔涌。洋流将带着她们漂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旃蒙自以为听到水声。在想象出的流水声中,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疲惫不堪,轰然倒地,沉沉睡去。

这是一场潜伏在遥远过去的昏睡,由于被漠视太久而在隐蔽的角落里获得自身意志的昏睡,就像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小动物在孤寒的山崖上修炼成精,得以附在旃蒙的身上。当旃蒙终于不支倒地时,昏睡便替代她存在于这个世界,完全占据她的身体与意识,连同梦的深处。旃蒙安然地接受这种侵占。昏睡完全遮蔽了她,是侵占,同时也是保护。它替她负担起身体及生命重荷,它替她活着,哪怕是以这样不堪的方式。

世界被隔绝在外,只有水声不绝于耳。

它从遥远的彼处抵达昏睡中的旃蒙。潺潺的流水声萦绕在她脑海,即使不用耳朵,她也能听到。当第一天男人关上门离开之后,那声音就随昏睡而降临,从十五年前的夜里传来。那个漆黑的夜,夜一样浓稠的河水,河水一样缓缓流去的两岸。她在其中,躺在船舱的窄床上,假装熟睡,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身体发麻,从微微睁开的眼睛缝隙里观察门口的黑影。黑影背对着旃蒙,她看不到他的脸。整整一个晚上,她都没有看见他的脸。有那么一刻,月光洒落在他的肩膀上,旃蒙以为他就会回头看她,但他只是稍稍调整坐姿。

即使有月光,他也不会看她一眼。

六岁的旃蒙握紧拳头,一动不动。咸湿的风打在她的脸上,湿了一大片。她已经开始想念阿母,那个从小养育她的乡下老女人,还有她家门口的菜田,兔舍里的肥兔子,烧柴禾的味道,瓷壶里灌满的高粱酒,还有左邻右舍喂过她奶的女人。才分开,她已经开始想念它们。她从没想到要和他们分开。然而黑影来了。旃蒙没见过他。阿母说那是她的爹。“叫爹。”阿母抓住她的胳膊。

“疼,阿母。”她叫。

“叫爹。”阿母死活不松手。

“疼。”旃蒙尖叫,眼里都是泪。阿母从来没有这样待过她。“叫我旃远。”影子说完,堂屋就安静了。没人说话。旃蒙抬头瞅他,泪眼模糊地怎么都看不清这个人。她别过脸,任阿母把她的手交到影子手里。

“走吧。”阿母一挥手赶他们走,狠下一半心肠又不舍得,一路送他们到码头,一路的嘱咐,一路也只有阿母的声音。那些声音有些被风吹走了,有些被咽下去了,剩下的那点旃蒙记在心里带上了船,却在那天夜里被流水声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水声在耳边,闪着黑光,载她回城——那个据说是她出生的地方。

她在哪里?不在此地,不在彼地,在路途中,无法标定的某个地点。和那个晚上一样。距离哪里都是遥远。只有水声始终都在。她生命的秘密河流。上一次它带走了阿母的声音,这一次呢?旃蒙不怕。现在,它什么也带不走了。她已学会如何和它共处。

在之后半睡半醒的时间里,那水声没有一刻停止过。而身边的人总是静默。彼时的父亲,此时的他。

男人接收下昏睡中的旃蒙,将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独自留在这里,以救助被弃宠物的方式加以照顾。每过一两天带来一些简单的食物,然后带走前一天留下的垃圾。最开始,他几乎不怎么逗留,往往放下东西收拾走最显眼的垃圾就离开。突然有一天,他开始更细致地打扫起屋子。扫地、擦桌子、拖地,甚至连屋顶角落的蛛网也不放过。过了几天他把窗帘拆下重新洗过再挂上,给冰箱除霜,几天后他重新摆放书柜里仅有的几本书,清洗沙发套。他以难以置信的从容和安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清洁工作。在他忙碌的同时,旃蒙以沉睡者的姿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有一道魔法,令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唯有这样才能解释双方之间近乎坦然的无动于衷。也正是基于这无动于衷,两个人相安无事。他不嫌弃躺在那的这个人碍手碍脚,她也不会猜忌他这样忙碌隐藏着无聊的恶意。旃蒙深信他并不是想要将她唤醒。无论她有多任性地睡下去,他都会全盘接受。

再后来的日子,男人不再大规模地清扫房间,似乎房间已经合乎他的要求,成为能够容下他的所在。于是有一天,他为旃蒙送来盒饭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清扫垃圾或者动身离开。他坐进起毛并散发着洗衣粉香味的沙发里,然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像个独自在家的男人那样打发时间,看当天的报纸,修剪指甲,玩填字游戏,喝啤酒,打瞌睡,待上个几小时再离开,完全没有因为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而感到拘束。床上的那个女人也并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受到影响。流水声仍旧潺潺流过耳际。

身边的男人缓缓沉没在自己的世界中。她躺在一边,似睡非睡。这一切,都将旃蒙带回六岁时经历的那个夜晚。好几次从昏沉的睡意中醒来,她几乎相信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男人对此一无所知。对于旃蒙,他仍旧停留在最基本的照顾。

四月的某一天,他推门进来。这天是周二,按惯例他带来楼下粥铺的凉菜和鱼片粥。东西搁在靠床的茶几上。他开始收拾餐盒。昨天的排骨盖浇饭还在那里,没有被碰过。男人走近床,借着昏暗的光线端详旃蒙——那张如同大理石做成的面容——一如既往地紧闭的眼帘,凹陷的脸颊,干瘪的嘴唇,以及石头一样沉重的沉默。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看熟睡中的旃蒙,以至于一时走神,差点忘了观察的目的。

他伸手摸她的额头——其实在那样做之前,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旃蒙发烧了。也许是昨天晚上,也许是中午他离开后,也许是更早。他不太留意饭菜剩下的情况,直到这时。人的身体真是奇妙,他望着那张憔悴的面容想道。她早该病倒的,却一直撑到现在。这一延后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生理上的坚强?看看这张脸,带着死者才有的平静。没有痛苦,没有呻吟。男人买了退烧药和白粥回来,喂她吃下,倒了杯水搁在床头,然后重新回到往常的生活里,仍旧瘫在那张旧沙发上,玩填字游戏,喝啤酒,打瞌睡,最后离开。他没有因为旃蒙的病而慌张,没有带她去医院,他连体温计都没用,只是凭借常识漫不经心地照顾病人。他把她捡回来,安置在这,照顾她,却并不在乎她是谁。他们彼此达成默契,以最任性轻率的方式对待对方,并毫无怨言地接受对方的轻慢。他们是否真的达成了默契?这个女人是否和他一样明白这一点,还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相互隔绝,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其间只隔着这个女人的眼帘——她总是闭着眼睛,不管是否睡着。现在她终于睡着了。

旃蒙迅速地消瘦下去。男人没有因此动容。他铁石心肠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照顾旃蒙,然而就是被那样照料着,旃蒙的高烧还是一点点退去。她恢复了意识,能够自己进食吃药,重新躲进真假参半的昏睡中。生病的事情,她并没有太多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模糊的记忆被完全淡忘。在旃蒙关于那间老公寓的记忆里,只有两件事在缓慢中被定格。一个是耳边无法消逝的流水声,另一个是咫尺之外的陌生男人。几乎在同时,这两件事变得清晰无误,清晰到旃蒙难以忍受。即使闭着眼,她也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旃蒙不得不醒来的那天就这么到来了。

睁开眼。房间里的黑暗似乎受到了惊吓,向墙壁褪去。

旃蒙起身下床,试着在房间里走动,没几下又退回床边坐下。两条腿发麻发痒。她忍不住笑了,但是好像连笑也变得生疏起来。

到底这不是重生。

她醒来前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决定开窗通通风,走到窗前又犹豫要不要拉开窗帘,从窗帘底下透进来的光明亮又坚硬,令她退却。她拉开半边窗帘,日光倾泻,旃蒙倒退进阴影的保护里,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盯着地板上的日光和它打下的影子,津津有味地看它们渐渐移动,还有纱窗被风撩起时影子的变化。她看得太专注了,都没有察觉到有人来。

那个人径直进屋,拉开剩下那半边的窗帘,略略停了一下,好像是在欣赏窗前的风景。

旃蒙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个人不是带她来这儿的男人,这个人连背影都那么快乐。

男人回过身,看见旃蒙,大吃一惊。“你是谁?”他冲她喊。就是这张脸。脸色煞白的受了惊吓的面孔,旃蒙心想。

她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张脸,等待它将她唤醒。

她想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发现给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那个人走到她面前。他平静下来,细细端量旃蒙。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旃蒙没说话。

“你在这有多久了?你是怎么进来的?”那个人没有气馁。

旃蒙迎向他的目光。

“你说不了话?”他说着,笨拙地打了个手语。

旃蒙点点头。

对方笑了。“可你倒是听得见。”

旃蒙也笑了。

她不擅长说谎。她也希望自己能够给出回答。倒不是这些事本身很重要,她只是纯粹心怀歉意。她开口问那个人现在是什么时候。那个人告诉她是中午。不是这个意思,她说。那个人想了想回答说今天是星期六。不是这个意思,她又说。

那张年轻的面孔陷入轻微的困惑中。他想了一下,告诉旃蒙那天的具体日期。

6月22日。旃蒙轻声重复了一遍日期,点点头,仿佛在品味只有她能听见的回音。

在日期的回音中,男人突然开始自我介绍。先是他的名字,然后是职业。他是大三学生,还是个鼓手。他说接下来这个夏天他的乐队会在平城的一个酒吧驻唱,但是乐队没有在平城租到合适的房子,他打算在橘岛姐姐空着的公寓里住一个夏天。就是这里。反正从这里出发坐船半个小时也就可以到平城。

“是丁未送你来的吧?只有他和我有这里的钥匙。你看着不像闯空门的。”鼓手问。

她无动于衷地听着,即使抬起眼睛撞到他的目光,明白他想要安抚她,仍旧毫无触动。也是在那刻,旃蒙忽然明白了,鼓手见到她的第一眼时,错把她当作某个他上过床却不记得的女人。

从门口传来脚步声,那个人送饭来了。旃蒙看着他走进房间,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看见他。歌手见到他拉长脸打了招呼,他管他叫丁未。

——丁未。

像咀嚼日期一样,旃蒙在口中咀嚼起那个人的名字。同样没有味道,同样不真实,比明晃晃地闪着绿光的夏日更不能期待。等她回过神,发现那两人都跑去隔壁了。丁未带来的外卖搁在茶几上,用好看的陶瓷盆盛着。用了那么久,旃蒙才注意到它的好看。打开看,照旧是粥。旃蒙拿起勺的时候,隔壁屋吵起来。但或许之前就已经吵起来了。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里面的声音再度压低。旃蒙拨开表面一层粥,热气从她划开的皱褶处冒出,散在明艳的光里。她轻轻吹粥,小口咽下。只是白粥都那么好喝。她感到元气注入身体,尽管微小,但似乎足够了。身体微微冒汗。光线也不那么让她恶心。喝完粥她就有力气可以离开了。

从隔壁房间猛地传来沉闷的响声。重物相互碰撞纷纷倒地的声音,夹杂嘶哑含混的咆哮,紧接着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不像有人在。旃蒙打开小菜包,放了一些鱼干在粥里,正要开动,脚步声纷沓,那两个人又回来了。

丁未一把拉起旃蒙。

旃蒙几乎是被拖出屋的,踉跄跟着他下楼梯的时候腿一软险些跌倒。

“你还行吧?”他用力抓紧她。

“还好。”

“还记得怎么走路吗?你躺了四个多月。”

“我是不是该倒抽一口气表示惊讶。”

“不用,留神脚下就行。”

他们冲出那幢房子,五菱通用停在院子里最显眼的位置。男人跳上驾驶座,旃蒙站在外面。两个人隔着车前窗瞪着对方。引擎声轰鸣,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响。有那么一秒钟,她相信他会这样把车开走。

“上来。”他收回目光,抓住方向盘。“去哪?”

“冬天的时候你问题比较少。”丁未转动方向盘。车擦过围栏调转方向。

“我给你惹麻烦了吗?”她问。丁未猛踩油门。

似曾相识的沿路风景不断向后滑过,但又好像永远也不会被真正抛开。

旃蒙再度丧失了时间感,被拽进了明晃晃的夏天,一路随着车身颠簸。这辆车怎么看都不像有要去的地方。在这世界上某个地方,还有人正锲而不舍的追查她的下落。他们一定不知道,她已经快把自己丢了。

她没有问,也没有去看丁未。倒是他的侧脸不时随着车身晃动进入她的视野。那个人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绝望,等待空气缓慢如抽丝般全部抽走的绝望。

他不知道要把我丢到哪呢。旃蒙这么想着,反而松了口气,就这么蜷缩在通用五菱里挺好,不再需要时间。丁未放了首老歌,好像是Dire Straits或者别的谁的歌。从音箱里流出几十年前的忧思,在车上飘荡开,也并不比其他事物离她更远。

身边的这个人也一样,以某种形式蜷缩在遥远的过去,或者比过去更远的莫名彼端。他们都清楚,他没有真的急着要去哪里,而她也并非要留在这里。

他们在起伏绵延的公路上滑行。海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出现在一边。透过贴了深色膜的车窗,外面的世界显得沉静安宁,仿佛发了黄的照片,不会受时间的腐蚀。阳光,时间,以及那些转瞬而逝的事物都被过滤干净。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天气,躲在这里是安全的。那深色暗沉的空间里有一些东西接近永恒。

那张CD丁未放了很久,久到旃蒙终于想起它的名字Brothers In Arm,它一遍又一遍放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车前面的路似乎也没有尽头。丁未轻轻打起拍子。当车经过某个地方,他手一指,报出它们的名字,或者别的什么。

“灯塔。”

“栈桥。”

“酱油博物馆。”

“溪谷。”

“看,教堂。”

“那边有家店的面不错。”

“浴场现在是人最多的时候。”

话音好像疏雨打落,淅淅沥沥。开始的时候,旃蒙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到后来就不再留心去听。话语本身失去意义,只留下声音。车内似乎下起了雨,而车外,无一不过是寥廓无垠的宇宙的某个碎片。时间呢,仍然无从判断。

那天旃蒙所看到的景象,她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无论她后来怎样找寻,都是徒劳。有时候,在某个地方,她以为她找到了当初所见的那幢房子、那个灯塔、那片海滩,但这种感觉不会停留太久,她很快意识到她得到的只是一种遥远的相似。那个夏天,丁未驾驶着通用五菱带领她游历的橘岛已经消失。这座岛屿从天而降,又忽然消失,它只存在于那一天。再没有可以抵达的路径,连回忆也不可以。回忆只是歧途。至于留下来的那个橘岛,只是另一个看起来很像它的岛屿。

那天,旃蒙透过茶色玻璃观望两边再也不会出现的风景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海边绚烂的日落,好像只是听着老歌,还有丁未的只字片语,天光就暗下了。他们开到了土路上。丁未打开车头灯。

车前杂草丛生的土路上,一只猫从车前闪过。车上的人屏息无语,默默回味刚才的一刹那。猫的出现似乎预兆着什么不得而知的事情,不等他们明白,又迅疾消失在车灯光之外的黑影中,仿佛只是一道幻影。

我们好像从那只猫的幻影中穿过。旃蒙心想,接下来会是什么?他要一直这样开下去吗?

旃蒙脑海里浮现出宇宙飞船。他们好像置身于一艘宇宙飞船,沿着公路,越过山脉,跨过国界,经过每一个亡者的幽灵,当洪水到来的时候,成为方舟继续漂流,向着时间与空间尽头一直漂下去。旃蒙默默注视着丁未紧绷的侧脸。那一刻,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然后呢,她就这样坐在他身边,继续说话,将自己的声音也化作雨声投入他的那场大雨中。是的,毫无疑问,她是他的同谋。

“你要说什么?”丁未朝她转过脸。

旃蒙想说她什么也没想,一转念改了口。她说:“宇宙飞船。”“什么?”丁未猛转方向盘。车身再次擦过路边护栏。

“有一本书:里面讲了一艘能够自己收集燃料自给自足的宇宙飞船,出发的时候都很正常,计划用几年时间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但是中途不知道什么原因,这艘飞船越开越快,船员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办法让它减速。它开得越快,飞船里面的时间就过得越慢。最后,飞船里的一天大概要等于地球上的几百年。”

旃蒙停下来。耳朵里嗡嗡地响。

丁未的声音穿过嗡嗡声:“是相对论。”他说。旃蒙想象着的那艘越飞越快、永远也回不来的飞船,还有那些再也没法回到以前生活的船员。他们在船上的一天,地球上熟悉的一切都已经不再。她感到晕眩,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丁未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飞到另一个宇宙了。”她说。

丁未发出急促的声音。旃蒙望着他的脸。怎么看,那张脸上刚才闪过的也不像笑容。

“你真不会讲故事。”丁未评价。

旃蒙大笑。今天她的话太多了,多得让她脑袋发胀。嗡嗡声仍然还在耳边不绝。为什么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像个傻瓜,而生活总是让人精疲力竭。她以为自己快要哭了,身子蜷缩,双手掩面。似乎酸涩的潮水即将漫上她的面孔,淹没她的魂灵。但是并没有。她的内心空空荡荡,此刻她已被耗尽。旃蒙放下双手缓缓坐直。

她对丁未说:我想说我饿了。

丁未放慢车速,在前面路口掉头,往来的方向开。

经过巴士总站,车子往山上开,起先还有饭馆,纪念品小店,潜水器材店,后来沿路基本都是两三层楼的民居。坡很陡。旃蒙仰靠在椅背上,有种飞船发射前的错觉。他们在半山腰不起眼的小楼前停下。丁未带着她穿过马路,进了一家美式酒吧风格的饭馆,里面放着吵闹的雷鬼乐。空调开得很大。黑板上几行今日特色菜。服务员一人捧着四五杯扎啤从他们面前跑过。大部分座位都有人了。

丁未在她耳边大喊,要她去门口长廊等着。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两个冰淇淋杯出来坐在旃蒙边上,打开其中一个,大口吃起来。旃蒙拿起剩下的那个。长廊的光线昏暗,看不清冰淇淋的颜色。旃蒙问丁未他吃的是什么口味,丁未说是香草的。旃蒙看着自己的那份冰淇淋在夜色里悄悄融化——待会儿就可以知道它的味道——以前在家里她总是饭后才吃甜品。

饭上得格外慢。他们坐在高脚椅上,无所事事,不停抖动身体,防止蚊虫上身叮咬。身上的汗渐渐被海风吹干。海浪声从路那边的房子后面传过来。原来那边是海,旃蒙想着,不由和身边那个人一起放目远眺那一片天空。

还是那个服务员,变戏法般一趟就把食物餐具全部上齐了:一个双层牛肉汉堡,一个蔬菜鸡蛋三明治,两份例汤,一份炸鱼薯条。

丁未把蔬菜三明治的盘子推到旃蒙前。旃蒙说她想吃汉堡,丁未说她最好只吃三明治和浓汤。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吃完饭还没来得及吃甜品,旃蒙就把刚才吃的都吐出来了。最激烈的一阵过去后她觉得好受些刚直起身,立刻又弯下腰。难以置信地望着一堆黏糊糊散发恶臭的物质从体内倾出,等到胃液清空她开始干呕,半跪在地上忍受着胃一阵强过一阵的痉挛,那时候身体忽然变得有实感起来。感到痛苦的时候,人就会觉得自己活着。

丁未站在边上。旃蒙可以看到他的鞋子,有时还有小腿,生根般站在原地。等她停下,他递上水。从饭馆窗户透出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就像海浪里破碎的月亮倒影。服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手上拿着热毛巾,摁住旃蒙的头用力擦她的脸还有头发,异常缓慢仔细。她比旃蒙高出一个多头,短而浓密的卷发,露出好看的肩颈。擦了一遍后,她又把旃蒙拽到走廊灯下,目光灼灼地审视着旃蒙的脸,确认干净了才垂下握毛巾的手。旃蒙向她道歉并道谢。服务员不吭声,仍旧直直盯着她,听到里面客人叫她才进屋招呼。丁未问旃蒙还能走吗?旃蒙说能。丁未把车钥匙给她,让她在车上等。过马路记得看车,他又加了一句。

旃蒙上了车,看见刚才那个服务员从店里出来。服务员朝车这边飞快地瞥了一眼。天太黑,旃蒙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都不确定女服务员是否真的在向车里张望。店里似乎不那么忙了。服务员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一根。丁未从她的烟盒里拿出一根,打了几次火,都没着。服务员把她嘴里的烟让给丁未,利落地点着那根丁未怎么都点不着的烟。从旃蒙的位置看,那两人如同两个吝啬动作的默剧演员,简慢却默契。

他们一块儿抽烟,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伴随一些手势,间或挪动重心变换站姿。忽然间,有那么一刻,他们停下来,陷入完全的静止——似乎连呼吸都已经停止。两个被凝固在夏夜海风中的黑色身影,诡谲又静谧。

丁未和女服务员聊了很久。中途女服务员又跑回店里照顾了一阵子生意,然后又回来。站了那么久,他们并不急躁,慢慢说着什么,有时候一个人说了一句话,过了半晌,等鼻腔吐出的烟雾彻底在空气中消散后才接下去说。有时候旃蒙无端感到他们投来的目光。虽然并不能真切看见他们的脸,但那两个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就像活物一样在她身上游移。旃蒙想起来那些还在找她的人。她应该查一下轮渡时刻表,明确离开这座岛的渡轮最后的发船时间。她需要一点力气,让她离开这辆车。

女服务员掐灭烟头,打着电话推门进了饭馆。丁未缓缓朝车这边走来。

他站在车外,单手扶着车门打量了一会儿旃蒙。走吗?他问。

旃蒙不确定自己回答了没有。她以前就有这个毛病。凡事认为百分百肯定的,或者只是纯粹表达赞同和喜悦的话,都只会在脑海闪过后,自动省略。

丁未带着一身烟味上了车,瞥了一眼旃蒙,发动引擎。

车驶进大路。没有兴之所至的掉头,没有无意义的转弯,这一次是径直奔向哪里,一个明晰的确实存在并且能够到达的地方。他们经过之前路过的地方。

旃蒙斜眼瞥见丁未嘴角上扬,问他是不是在笑。丁未说没有。旃蒙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和服务员在聊什么。丁未嘴角扬得更明显了。他告诉旃蒙,服务员觉得她很奇怪。奇怪什么?旃蒙的眼睛被迎面而来的车灯晃了一下。丁未说,服务员奇怪为什么有人吐完之后反而更精神了,好像摊上了什么好事。

好事?旃蒙被逗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碰上什么好事了。前方一个可笑的充气标示一闪而过。

旃蒙指指车窗外,说:“海洋馆。你们这的海洋馆都长得好像。”

“我不会解释的。”丁未说。

他肯定怕得要死。旃蒙心想。当然,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旃蒙把头靠在车窗上,笑容沉到轮下。车轮安静下来,迅疾迎来的黯淡光影从他们的脸上掠过。一种无可挽回的宿命感笼罩在车内。两个傻瓜。仓皇逃命的亡命之徒。自以为是说着笑话,心里却怕得要死。旃蒙清楚地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现在开车的那个人,都没有准备好去应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也许他会比她好些,但也强不了太多。而且,他才是那个现在要付出代价的人。他们正毅然而然地奔向某处,一个几乎是旁人无法达到的某处。越是接近那里,丁未脸上的神情越紧绷——那是一种类似屏住呼吸的神情。所有称之为表情的东西都隐退在紧绷的面孔之下。

路程比想象的要远。车已经开出中心区。路两边的景致单调乏味,大片的田地,矮矮的树。每隔一会儿就会从黑暗中跳出一栋难看的郊区别墅随即隐没废弃的游乐场一晃而过。最后,所有这些不知所谓的人类痕迹都消失了。尽管如此,当山巍峨的黑影森森压向车前窗时,旃蒙还是有些吃惊。她打开窗,海风扑面而来,腥湿温暖。海浪声从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一天即将结束。这是从旷日持久的昏睡中醒来的第一日,漫长却空白。

五菱缓缓驶上山,经过黑黝黝的建筑群,又向上摸索一阵后才缓缓停下。引擎熄灭,车灯暗下。他们默默坐在车里,谁也没有动。四下一片安静,除了彼此的呼吸就只听见远处潮汐不倦地拍打。黑暗中,潮水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拍打车身,眼看漫进车内。

“下面是海?”旃蒙轻声问道。“嗯。”

“好像就在脚下。”“到了。”他说。

旃蒙跳下车,双脚落地的同时,也看到了那被笼罩于自身光芒之物。

在半山临近悬崖的空地上,它静静矗立,尽管不在月光沐浴中,但周身仿佛长满鳞片般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那栋楼看起来形同活物,一头被囚禁在自身光芒中的活物。

它并不美丽,普通两层楼的长方形结构,通体混凝土筑成,斜坡屋顶。与其说是屋子,它更像是野兽,或者是梦魇。

是很难看。

旃蒙被丁未的声音惊醒。

“你,进来吗?”丁未说着,推开门,消失在里面。

旃蒙踏上被杂草淹没的石阶,沿着从屋里泻出的光径,走向洞开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