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内养篇》:安心之道
中国人的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中国圣人之道就是“内圣外王”之道的心传。历史上有根据的记载,是在《尚书·大禹谟》上,其中有帝舜传给大禹的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一两千年之后,到了唐宋的阶段,就有所谓的“传心法要”;这是佛学进入中国之前的一千多年,儒道两家还没有分开时的思想。当时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是因为得道;那时所谓道的中心,就是“心法”。
这十六字的心传,含义非常广泛。我国的文字,在古代非常简练,一个字一个音就是一个句子,代表了一个观念。外国文字,则往往是用好几个音拼成一个字或一个辞句,表达一个观念。这只是语言、文字的表达方式不同,而不是好坏优劣的差异。
中国古代人读书,八岁开始读书识字,这样叫作“小学”,就是认字。例如“人”字,古文中怎样写?为什么要这样写?代表什么观念?如何读音?有时候,一个字代表了几种观念,也有几种不同的读音。所以中国的文字,任何学者、文豪,能认识二三千字以上的,已经是不得了啦!普通认得一两千字就够用了。外国文字则不然,每一新的事物,创造一音、形皆不同的新字,所以现在外文的单字,以数十万计。过去“小学”的基本功课,是先认识单字的内涵,其中有所谓“六书”的意义。什么叫六书呢?就是“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这六种是中国传统文字内涵的重点。现在读书,已经不先研读“小学”六书了,不从文字所代表的思想、观念的含义打基础,对于小学的教学,完全不再下基本功夫了。
“人心惟危”的“惟”字,在这里是一个介词,它的作用,只是把“人心”与“危”上下两个词连接起来,而本身这个“惟”字,并不含其他意义。例如我们平时说话:“青的嗯……山脉”,这个拖长的“嗯……”并不具意义。至于下面的“危”字,是“危险”的意思,也有“正”的意思,如常说的“正襟危坐”的“危”,意思就是端正。而危险与端正,看起来好像相反,其实是一样的,端端正正地站在高处,是相当危险的。也因为如此,外国人认起中国字来,会觉得麻烦,但真正依六书的方法,以“小学”功夫去研究中国字的人,越研究越有趣。如上一代章太炎这类的大师们,就具备了这种基础功夫,钻进去就不肯退出来。现代人写的文章,不通的很多,连多音字都不懂,都用错了。
《尚书》里说“人心惟危”,就是说人的心思变化多端,往往恶念多于善念,非常可怕。那么如何把恶念变成善念,把邪念转成正念,把坏的念头转成好的念头呢?怎么样使“人心”变成“道心”呢?这一步学问的功夫是很微妙的,一般人很难自我反省观察清楚。如果能够观察清楚,就是圣贤学问之道,也就是真正够得上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所以道家称这种人为真人,《庄子》里经常用到真人这个名词;换言之,未得道的人,只是一个人的空架子而已。
人心转过来就是“道心”。“道心”又是什么样子呢?“道心惟微”,微妙得很,看不见,摸不着,无形象,在在处处都是。舜传给大禹修养道心的方法,就是“惟精惟一”,只有专精。舜所说的这个心法,一直流传下来,但并不像现在人说的要打坐,或佛家说修戒、定、慧,以及道家说炼气、炼丹修道那个样子。
什么叫作“惟精惟一”?发挥起来就够多了。古人为了解释这几个字,就有十几万字的一本著作。简单说来,就是专一,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或“一心不乱”,乃至所说的戒、定、慧。这些都是专一来的,也都是修养的基本功夫。后来道家常用“精”“一”两个字,不带宗教的色彩。“精”、“一”就是修道的境界,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这种“人心”,转化为“道心”;达到了精一的极点时,就可以体会到“道心”是什么,也就是天人合一之道。而这个“天”,是指形而上的本体与形而下的万有本能。
得了道以后,不能没有“用”。倘使得了道,只是两腿一盘,坐在那里打坐,纹风不动,那就是“惟坐惟腿”了。所以得道以后,还要起用,能够做人做事,而在做人做事上,就要“允执厥中”,取其中道。怎么样才算是“中道”呢?就是不着空不着有。这是一个大问题,在这里无法详细说明,只能做一个初步的简略介绍。
中国流传的道统文化,就是这十六字心传,尧传给舜,舜传给禹。后世所说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直到孔子的学生曾子、孔子的孙子子思,再到孟子,都是走这个道统的路线。以后讲思想学说,也都是这一方面。但不要忘记,这个道统路线,与世界其他各国民族文化是不同的。中国道统,是人道与形而上的天道合一,叫作天人合一,是入世与出世的合一,政教的合一,不能分开。出世是内圣之道,入世是外用,能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具体的事功贡献于社会人类,这就是圣人之用。所以上古的圣人伏羲、神农、黄帝,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祖,他们一路下来,都是走的“内圣外王”之道。
——《孟子旁通(中)》(尽心篇)
中国读书人的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中国的读书人,尤其现在像学国学——国学是什么?刚才我说过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个大宝库,包括那么多内涵,不是孔子、孟子就能代表的,谁也不能完全代表,因为内容太丰富了。
既然研究中国文化,每一位同学你要有思想准备,做学问要准备凄凉寂寞一辈子,至少像我一样地凄凉。不过你们看我现在很不凄凉,很舒服,其实我负担很重啊,搞这个地方心里的负担更痛苦。所以你准备寂寞凄凉,不想做官,不想出名,安贫乐道,才能做学问。
那么,你第一个要学宋儒了,我常常引用,宋朝的大学问家张载(横渠),宋朝有名的五大儒之一,陕西人。他年轻出来的时候,到西北去当兵,找谁呢?找范仲淹,范仲淹在西北做大元帅,在边疆防守西夏很多年了,他是江苏吴县人,老元帅了,你看范仲淹守西北的诗:“将军白发征夫泪”,西北当时的敌人是大夏国。他守在那儿,多年没有战争,是因为他在那里。可是他的痛苦呢?“将军白发征夫泪”啊!张横渠来找他,范仲淹一看,你来干什么啊?他说我想当兵。范仲淹看了看说,过来,我俩谈谈。范仲淹也许赏识人才,所以他看张横渠,年轻聪慧,是有前途的,何必来当兵呢?
那么张横渠问了:“那你要我干什么呢?”“去,回去读书。”范仲淹就抽了一本《中庸》给他看,也许还送他两个路费吧。张横渠后来变成大儒,所以他的名言,你听,读书的目的,做个学者为了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读书,知识分子的目的是这个。尤其你们今天是国学院,研究中国文化全体的东西,应该是以这个精神来读书的。
——《漫谈中国文化》
天地间的第一等人——人到无求品自高
古人说“求于人者畏于人”,所以我常常说笑话,告诉年轻同学,过去我没有钱的时候,向朋友借钱,我有个哲学的。我一进门,不要讲什么客气话,也不坐下来,直接对朋友说我今天来借钱的,有没有?他说有,拿给我以后,再见了,下一次再跟他谈,今天没有时间;如果他说没有,再见了!不要多心,没有关系,我另找别的朋友去。这不是很痛快嘛!因为你一坐下来,你好啊!请坐啊!泡茶啊!最后你再借钱啊!开不了口;万一开了口,对方告诉你他今天没有钱,他也难过,两个人很伤感情。你们去向人家借过钱的,一定有这个经验,等你坐下来东谈西谈,结果肚子还饿着,开不了口。然后请你吃饭,不要,不要,我还有约会,实际上要去借钱,好痛苦啊!这就是“求于人者畏于人”,不管什么人,你只要求人就怕人。譬如你们有些同学来,老师啊!有没有空啊?那个很恭敬的样子,就让我想到这句话,就为了有问题想问我,就怕了我了,这个何苦嘛!所以古人说“人到无求品自高”,一个人到了处世无求于人,就是天地间第一等人,这个人品就高了嘛!由此你也懂一个哲学,一个商业的原则,做生意顾客至上,做老板的总归是倒霉,做老板的永远是求人啊!要求你口袋里的钱到我口袋里来,那个多难啊!然后讲我这个东西怎么好,那个态度多好多诚恳,叫作和气生财。这个道理就是求于人者就畏于人。
——《列子臆说》
有了智慧,福就来了——福至心灵
俗语说“福至心灵”,表面上看起来这句话是没有出息的话,是靠运气,实际上是智慧的道理,心灵就是智慧,心境灵敏,智慧运用无方,自然福气就来了。把文字倒过来说,就是“心灵福至”了。
——《列子臆说》
什么叫贵,什么叫贱,什么叫运气好,什么叫运气不好,重点就在那一个“位”上,当位就好。
譬如玻璃工厂做烟灰缸,一次做了一千个,一千个烟灰缸统统一样。这中间有一个被太监买去给皇帝用,而且皇帝还很喜欢它,摆到皇帝的御书桌上。大家看皇帝很喜欢,谁也不敢去碰,认为价钱一定很贵。另外一个烟灰缸被人买去,摆到公共厕所里边用,连小偷也不会去多看一眼。它的用处完全一样,它的位置完全不同,因此就分出了贵贱。所以,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绝对地贵、绝对地贱,贵贱是由于它存在的位置不同,当位不当位而已。当位就对,不当位就不对。所以有一句通俗的话说“福至心灵”,这个人福气好,他到了那个位子,自然就聪明了。
——《易经系传别讲》
什么是“中”?——人平不语,水平不流
什么叫“中”?如果我们做知识的研究就很多了,如“中庸”就讲中道,在物理世界,讲一个茶杯的中心点,那是假定的。一个人站在房子的中间,说他是中,那是对四周而言;实际上还是边,因为在某一边看是中,在另一边看,他是站在左边或右边,或前边或后边,所以还是边。没有绝对中的。这是物理上的中,思想上的中更难确定了。自己脑子能够想的,停留在中,这个中在什么地方?力量均衡了就是中,拿一支筷子来说,不要以为筷子两端间的中心点就是中,筷子两端的粗细不同,重量不一样,将一支筷子搁在手指上,使筷子保持水平,两边均衡了,这筷子与手指的接触点,才是中。所以在思想上可以持平的才谓之中。因此中是一个抽象的名称。也可以说是一个实际的东西,如太极拳每一个动作都有一个中心,这就是圆的道理,也就是太极的道理。并不如后世的解释中庸为滑头,而是要懂得持平的中心点。这个学问研究起来太难了,并且涉及人格的修养,所以我们做人处世要持平,真能做到平,则一个人平了就没有话讲,水平不流、人平不语。不平则鸣,一不平就乱起来了。为政的道理在持平,可是求平很难,所以中国人讲究天下太平,太平实在难求。“平”就是“中”的道理,个人修养,做人处世也如此。
——《论语别裁》
道在哪里?——百姓日用而不知
天下这个道在哪里?套用西方的宗教家说的:上帝在什么地方?上帝无所在、无所不在。拿佛家来讲,就是如来“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佛就在这里,在你的心中,不在外面。在道家来讲,道即是心,心即是道。不过这个心,不是我们人心的心,也不是思想这个心。这个心必须思想都宁静了,无喜也无悲、无善也无恶、无是也无非,寂然不动的那个心之体,那就是道。
道到了我们人的身上,“百姓日用而不知”。百姓是古代对一般人的总称,拿现代语来解释,可以说就是人类。拿人的立场来讲,百姓代表人类,拿佛家讲,那更扩大了!一切众生、一切生命的存在,它本身就是一种道的作用。“百姓日用而不知”,我们天天用到这个道,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个道。人是怎么会思想的?怎么会走路的?怎么会吃饭的?怎么晓得有烦恼?有痛苦?当妈妈没有生我们以前,我究竟在哪里?假设我现在死了,要到哪里去?先有鸡呀先有蛋?先有男的先有女的?整个问题都在这里,这都是道的分化。可是道在哪里呢?道是不可知不可见的。在用上能见其体,在体上不能见其用,一归到“体”,“用”就宁静了。
所以,孔子说我们的生命在用中,我们天天在用道,而自己却见不到“道”。“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因为道太近了,道在哪里?就在你那里!不在上帝那里、不在佛那里、不在菩萨那里、不在老师那里,就在你那里,在你的心中。心在哪里?不是这个心,也不是这个脑子,你在哪里就是在哪里。可是人不懂,“故君子之道鲜矣!”因此,孔子那个时候的报告就说:得道的人太少了。为什么呢?因为想要懂,但没有这个智慧。
——《易经系传别讲》
无可言说的心境修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佛经上告诉我们静坐的方法,开始像一杯水一样,这一杯水是浑浊的,慢慢自己感觉到了,不静坐还好,一静坐以后,思想杂念反而特别多。有人问佛,佛说这是当然,一杯水摆在那里,看不到泥渣,等到慢慢澄清的时候,就看到灰尘泥渣;慢慢澄清久了,灰尘泥渣都沉到底了,然后倒掉这些泥渣,水完全变清了。那是释迦牟尼佛在印度讲的,庄子的时间当然比他后一点,但那时中印文化还没有交流。庄子讲出这个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要人们效法水平,止水澄波,心境慢慢地修养,道德就充实了。他这个说法,与释迦牟尼所说却是相同的。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内在的心境,永远保持这个境界,而不受外界的影响。外面的境界不管如何,骂你也好,恭维你也好,乃至看到得意失意也好,此心水平不流。如果说,打坐时或者做得到,做事的时候就做不到了,那不算数。要能够入世,要能够做事,喜怒哀乐都有,而自己那个心境的修养,等于一杯清水摆在那里,没有动过。所以有这种修养,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从外形上是没有办法了解的。玄奘法师有八个字说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庄子諵譁》
中国人的祸福观——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时候你发了财,很得意,这是好运气了;但是因为你发了财,好运气,会出别的不好的事情。有时候你说我现在很倒霉,到处都吃瘪,算不定好运气在后头,所以祸福是相倚伏的。总而言之,正心、诚意、修身为本。
——《列子臆说》
宇宙间的事没有绝对的,而且根据时间、空间换位,随时都在变,都在反对,只是我们的古人,对于反面的东西不大肯讲,少数智慧高的人都知而不言。只有老子提出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没有绝对的,这虽然是中国文化一个很高深的慧学修养,但也导致中华民族一个很坏的结果(这也是正反的相对)。因为把人生的道理彻底看通,也就不想动了。所以我提醒一些年轻人对于《易经》、唯识学这些东西不要深入。我告诉他们,学通了这些东西,对于人生就不要看了。万一要学,只可学成半吊子,千万不要学通,学到半吊子的程度,那就趣味无穷,而且觉得自己很伟大,自以为懂得很多。如果学通了,就没有味道了。(一笑)
——《老子他说(初续合集)》
一阴一阳之谓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
宇宙之间任何东西,都是一阴一阳。譬如有个男的,一定有个女的,“之谓道”——这个道是个法则。有一个正面,就有反面。宇宙间万事万物不可能只有正面或只有反面的。明末清初有个大文豪,与郑板桥齐名的李渔。他说世界本来是个活的舞台,几千年来,唱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这句话实在不错。几千年来,这个世界舞台上,历史就是剧本,演员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修道的人有句名言:“孤阳不生,孤阴不长。”单阴独阳是不能有成就的,必须要阴阳配合。不过,这句话被后世外道的人所盗用,认为修道要一阴一阳,要男女如何如何才可成道。那是胡说,靠不住的,不要上当。但是宇宙间的法则的确如此,一阴一阳,缺一不可。如果我们拿政治哲学来讲,民主政治就是一阴一阳。有你的一派,就有我的一派,这是必然的。如果清一色那就不好玩了。试想,如果人人声音一样、面孔一样、思想一样、动作一样,没有男的也没有女的,大家一个面孔、一个方式,你说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玩?我想大家活不过三天就厌烦了!因为人形形色色,又要吵架、又要吃醋、又要捣乱,一天到晚都有事情做。人天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懂了这个,也就懂了“一阴一阳之谓道”。
——《易经系传别讲》
万事有因必有果——天道好还
万事有因必有果,有失必有得,得与失,成功与失败,这个里边有“还报”的道理,就是回转来的道理,也就是老子说的“天道好还”。什么叫好还?你付出了些什么,就回转来些什么;你怎么对人,回来的是什么就知道了。你说这个人对自己不好,大概自己付出的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天道好还,本来就是如此。所以一切应该求之于己,反求诸己而已!
——《易经系传别讲》
天下人人皆爱财,如何才是求财的正道?——小富由勤,大富由命
孔子认为富是不可以去乱求的,是求不到的,假使真的求得来,就是替人拿马鞭,跟在后头跑,所谓拍马屁,乃至教我干什么都干。假使求不到,那么对不住,什么都不来。“从吾所好”。孔子好的是什么?就是下面说的道德仁义。真的富贵不可求吗?孔子这话有问题。中国人的老话:“小富由勤,大富由命。”发小财、能节省、勤劳、肯去做,没有不富的;既懒惰,又不节省,永远富不了。大富大到什么程度很难说,但大富的确由命。我们从生活中体会,发财有时候也很容易;但当没钱时一块钱都难,所以中国人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古人的诗说:“美人买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在穷的时候,真的一碗饭的问题都难解决。但到了饱得吃不下去的时候,每餐饭都有三几处应酬,那又太容易。也就是说,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但命又是什么东西?这又谈到形而上去了,暂时把它摆着。
现在孔子所谓的求,不是努力去做的意思,而是想办法,如果是违反原则去求来的,是不可以的。所以他的话中便有“可求”和“不可求”两个正反的道理,“可”与“不可”是对人生道德价值而言。如富可以不择手段去求得来,这个富就很难看,很没有道理,所以孔子说这样的富假使可以去求的话,我早去求了。
但是天下事有可为,也有不可为,有的应该做,也有的不应该做,这中间大有问题。如“不可求”,我认为不可以做的,则富不富没有关系。因为富贵只是生活的形态,不是人生的目的,我还是从我所好,走我自己的路。
——《论语别裁》
生命有病是什么道理?——好死不如恶生
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个病态的生命,宇宙万有现象也是个病态的万有现象。从文学艺术角度看,这个世界多美丽啊!红花绿叶描写得或画得多美。你写好了画好了就病了,你累了嘛!累就是病。我们不把累当作病,它就是病因。生命就是这么个生灭现象,非常疲倦。你反省一下,在人生路途中,不管你什么年纪,你随时感觉到很疲倦。也许你们诸大菩萨不感觉到,我这个凡夫随时都感觉到很疲倦。有时同学劝我多休息,我不是身体的疲倦啊!是心里疲倦,尤其和你们在一起,好疲倦。
生命有病是什么道理?维摩居士回答,他说,一切从痴所生。痴就是有情,佛经翻译众生为有情众生。我过去在大学教书,很多年轻人来问我爱情哲学,什么是情、爱、欲?我说,这三个字不管怎么分类都是混蛋,总而言之都是荷尔蒙在作怪。当荷尔蒙升华了,没有欲念了,就成了爱,爱再化掉了,就成了情。情就是痴的根本,情加浓一点就是爱。情像葡萄酒,蛮好喝但是很醉人。爱就不同了,像白兰地。欲像高粱酒或伏特加。都是酒,醉人的,是各种痴。生命就是痴来的。前面讲的那位刚过世老同学,他在临走之前还跟照顾他的朋友说,不用担心,我还有十二年好活。自以为有定力很有把握,结果连这个都不知道,还说中阴有把握,都是吹牛。中国人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病到宁可拖着一个破烂的身体,仍留恋得不得了,也不愿意爽快地走。为什么?痴啊!
今天下午还有个老朋友,都八十岁了,我跟他说现在可以放下了,他说就还有这一件事,等搞好了就放下了。我说,从古到今哪一个人真把事情都弄好才走的?他说,是啊!我也懂啊!我说,你懂就现在放下。他说,唉!这……等这一点弄好了就可以了。这就是痴!很难了的。你能够把痴了了,就差不多了。一切都在痴中,你以为白痴叫痴啊?越聪明的人越痴!那个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实际上春蚕到死丝还不尽,还给人去做衣服了!又如清诗,“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多情不见得讲男女之情,就是痴的表现,坏梦不容易醒,好梦想多做一会儿。后来我有位女学生,把第二句改成“好梦由来不愿醒”,改得真好!
——《维摩诘的花雨满天》
世上有一种病永远医不好——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我的医生朋友很多,中医也有,西医也有。我常对他们讲,天下医生都没医好过病,如医药真能医好病,人就死不了。药只是帮助人恢复生命的功能。有一位医生朋友,在德国学西医,中医也很懂。我介绍一位贫血的同学去就医,这个医生朋友说什么药都不要用,要这病人多吃点肉,多吃点饭。他说世界上哪里有药会补血的?除非直接注射血液进去,一百西西注射进去,吸收几十西西就够了,其余变成渣滓浪费了。西医说打补血针是补血的,中医说吃当归是补血的。补血的药只不过是刺激本身造血的功能,使它恢复作用。与其打补血针,还不如多吃两块肉,吸收以后,就变成血了。所以中国人有句老话:“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所以用药医好的病,能够不死是命不该死。有一个病始终医不好的,这个病就是死病,这是什么药都没有办法的。所以我和医生朋友们说,小病请你看,生了大病不要来,你们真的医不好。这就是说生命真是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功能,作战时在战场上就可以看到,有的人被子弹贯穿了胸腹,已经流血,但在他并不知道自己已受伤时,还可以冲锋奔跑,等他一发觉了,就会立刻倒下去。等于我们做事时,如果在紧张繁忙之中手被割破,并不会感觉到痛,但一发觉了,立即就感到痛,这种精神的、心理的作用很大。
——《论语别裁》
中国人如何看待生与死?——生者寄也,死者归也
世界各国对于生死问题,人类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离苦得乐。不但人类,凡是世界上的生物,都是希望脱离痛苦而得到快乐。但是人类同一切生命得到快乐没有?没有得到,因为生了一定有死,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在宗教文化里,把生死问题当成一个宗教。研究宗教哲学,每个宗教都承认死后还有生命,不过每个宗教都在为观光旅馆拉人。耶稣开的观光旅馆叫“天堂”,请人到天堂里来,招待周到,一切设备完全,价廉物美。佛教开了一个“西方极乐世界”,不过佛教本钱大,开的家数多,下地狱有地藏王菩萨在等着;既不上天亦不下地狱的,再生又有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万一向东方去,又有东方药师如来;它四面八方都准备好了,这个生意做得特别大。但不管如何,生死还是问题。而我们的文化,《论语》里记载子路曾经问起过,孔子答复得很简单:“未知生,焉知死。”所以人类的文化到今天不管发达到如何程度,生死问题仍没有解决。中国人也有个结论,所谓“生者寄也”,活在世界上,像住旅馆一样,活一百岁,不过暂住一百年,没有什么可怕,活到最后一天,真正地退休了,移交都不必办。这个现象在中国来讲,就是“原始反终”。生命来了像早晨一样都起来了,死了像到晚上,都休息了,如同他的开始,回去了又是回到那个地方,死没有什么可怕。以《易》来说,我们生下来就同乾卦一样,一爻代表十年,六十年作阶段,六爻一变,成为坤卦,坤再变又是阳爻开始,阳极阴生,阴极又阳生,那么死了又有什么可怕?在学理来讲,对于生死问题,我们中国的文化最伟大了,不必要宗教的那一套。
——《易经杂说》
浮生若梦——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青年同学应该读过一篇有名的古文,叫作《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有一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是《庄子》这里来的。就是道家说的,整个宇宙是万物的旅馆,也是我们的大旅馆;几千年光阴,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过客,过了就算了。过了去年,今年已经不是去年,去年过了永远不回来;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如流水一样,前一个浪头过去了,永远不回的,所以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永远不回来。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只在旅馆里经过一番而已。这篇文章是非常有名的,是李白作的,也是道家的思想;道家跟佛家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一般人对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知归者邪!”而不晓得这只是回去而已。但是这样看起来,庄子是劝我们早一点死吗?不然!我们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忠臣,譬如有名的文天祥,“视死如归”,看死好像回去一样,这是我们文化上最有名的四个字,都是受道家的影响,所以能够为忠臣,为孝子。再看历史上多少忠臣,乃至战争打败了,死的时候身上满是刀伤,还是站在那里不倒。清兵入关的时候,明朝几位将领,战败了以后,尸体站着不倒,等这些清军的将领发现,马上叫人点香,点蜡烛,恭敬他是前朝的忠臣;因为清军将领也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就跪下来一拜,尸体才倒下去。
——《庄子諵譁》
人世间的一切都不牢靠——积聚皆消散,崇高必堕落
“积聚皆消散,崇高必堕落,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能积聚拢来,必定会有散开;到了最高处,必定要掉下来;有相会就有别离;有活着的生命,自然有归宿的一天,这是必然的道理。所以“生者寄也,死者归也”。生命的本性动一动,自然就有静一静的道理。“古者谓之遁天之刑”,他说,人啊,对于生死看不开,违反自然,在庄子的观念这是逃避天刑。人有生必有死,有合会终有别离,就是这个道理。
——《庄子諵譁》
世界所有的学问,有一个问题最重要——死生莫大焉
“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中国的佛法,禅宗一句话结论,释迦牟尼佛是为了一件大事,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在禅宗讲是个话头,他为了什么大事来啊?
我们拿中国文化批注你就懂了,中国道家庄子告诉你“死生亦大矣”。世界所有的学问,其中有个问题最大,就是生与死。生命怎么来的?就是研究生死问题,这是佛法的精神。英国的大物理学家霍金,前两天来中国,也是讲这个问题,我们怎么活到这个世界?人类究竟从哪里来?生从哪里来,死向哪里去?他说:世界是无始的。这句话本来是西洋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讲的,中国人就信了;其实释迦牟尼佛早就讲过了,比他早很多年。
可是几千年来东西方文化,到现在为止,究竟人从哪里来的?宗教家、哲学家、科学家都在追求,还没有结论。人为什么生来又会死掉,为什么会老会病,又会有那么多痛苦烦恼?释迦牟尼佛出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庄子说“死生亦大矣”,生死问题,这是个话头。
——《禅与生命的认知初讲》
人生最难得是平安——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
我们看到孔子一天到晚忧世忧民,活得好苦。古人有说:“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一个人即使活到一百岁,不是忧愁就是病痛。这个人生未免太惨了。通常人的寿命是六七十岁,但计算一下:十五岁以前不懂事,不能算;最后的十五年,老朽不堪,眼看不见,耳听不见,也不能算;中间三四十年,一半在睡觉,又不能算。余下来的日子不过十五年左右,这十五年中,三餐吃饭、大小便又花去许多时间,真正不过活了几年而已。这几年如果真正快乐还好,倘使“不在愁中即病中”,那么在人生哲学上,这笔账算下来,人活着等于零,够悲惨的!如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就简直活不下去。尤其像孔子,看得见的,忧国、忧家、忧天下;看不见的,还忧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他既要忧,还要管,如果这样算起来,孔子这一生痛苦得很,实在受不了。果真如此,所谓圣人者,只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已。慢着!我们且看下面说到他如何面对这种忧患一生的平日生活情况。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这里燕居的“燕”与“晏”相通,在文学上也叫“平居”,就是在家的日常生活,这里说孔子平常在家的生活“申申如也”,很舒展,不是皱起眉头一天到晚在忧愁。他修养好得很,非常爽朗、舒展,“夭夭如也”,而且活泼愉快。所以尽管忧国忧民,他还是能保持爽朗的胸襟,活泼的心情,能够自己挺拔于尘俗之中,是多么的可爱。但是他乐的是人生的平淡,知足无忧,愁的不是为己,为天下苍生。
——《论语别裁》
十多年来,我给人写信,最后的祝福语都是写“恭祝平安”。人生最难得是平安,人生平安就是福气。古人说:“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人的一生,不是烦恼愁苦就是生病,今天感冒,明天腿痛抽筋,都在生病。所以平安最难,永远保持平安前进是最困难的,真能保持平安,才能保持长久。
——《老子他说(初续合集)》
天下事没有一个“必然”——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天下事没有一个“必然”的,所谓我希望要做到怎样怎样,而事实往往未必。假使讲文学与哲学合流的境界,中国人有两句名言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人生的事情,十件事常常有八九件都是不如意。而碰到不如意的事情,还无法向人诉苦,对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都无法讲,这都是人生体验来的。又有两句说:“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意中人。”这也代表个人,十件事九件都失意,一百个人当中,还找不到一个是真正的知己。这就说明了孔子深通人生的道理,事实上“毋必”,说想必然要做到怎样,世界上几乎没有这种事,所以中国文化的第一部书——《易经》,提出了八卦,阐发变易的道理。天下事随时随地,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变,宇宙物理在变、万物在变、人也在变;自己的思想在变、感情在变、身心都在变,没有不变的事物。我们想求一个不变、固定的,不可能。孔子深通这个道理,所以他“毋必”,就是能适变、能应变。
——《论语别裁》
中国文化对忧患意识的看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我们如果讲现代史,那就比研究“二十五史”更为麻烦。现代史必须要从清朝乾嘉时期开始追溯前因。同时又须和西洋的文化史搭配起来研究,由十五世纪以后西方文明的演变,以及十七世纪以来西方文化的航海、工商、科技、政治、经济等等的革命性文明,如何逐渐影响东方和中国。直到现在,东西文化虽还未完全融化结合为一体,但已有整合全体人类文化的趋势,以便迎接未来太空文明的到临。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学为政,切不可目光如豆,掉以轻心,只当这些是狂妄幻想的妄语而已!
——《原本大学微言》
中国文化对忧患意识的看法,就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两句话讲完啦!这就是忧患的道理。中国文化的人生哲学就是这两句话。若没有长远深入的思考,便会有不虞之事发生,所以人生永远都在忧患之中。谈到忧患,我在《失落的一代》文章中早就讲过,为我们大家算八字,我们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我们要能把自己埋在泥巴里,像打地基一样,有把自己作基础的精神,后一代才有希望,大楼才能盖得起来。所以我们这一代是奠基础的,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的八字。
——《易经系传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