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董晓雪：他为什么如此逆来顺受？

他无力地用一只手拎着那件被同学们涂鸦成黑乎乎的，已辨别不出原来的条纹和颜色的校服，校服的一角以扭曲的姿态躺在了地上。身穿的Nike白色运动服还清晰地印着几个脚印，这些肮脏的污渍似乎在诉说着一个小时之前被踢的无情事实。望着他眼角即将涌出的透明的，咸咸的液体，我不禁紧紧咬着嘴唇，停止了朝他走去的步伐，默默低下头，额前的刘海挡住了我渐渐红起来的眼眶。

他微微仰起头，鼻梁上方有一层淡淡的阴影，眼底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座中世纪的雕塑。偶尔也有几个路人与他擦肩而过，但是无人注意这个少年。我站在十多米处的树下，凝视他。他原本紧紧握住的一只拳头，逐渐松开，那只手臂缓缓举起，食指指向巨大的落日。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嚅动，便尽力捕捉他微弱而嘶哑的声音，他说：“这就是毁灭”。我愣住了，突然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脆弱的他不知何时会崩溃，而那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将何时被他人施加，难道绝望已占有了他的全部意识？我反复默念他的话，感到不安和惶恐。

有些记忆已在不知不觉中在脑海里留下了深痕，抹不去。那些刺眼的画面，我越不想回想起，它就越是肆无忌惮地在我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时间倒退到一个半小时前，那时同学们正排好队向美术教室走去。当老师领着大家走在路上时，一个调皮的男生离开队伍，朝老师跑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戳向老师背后的肋骨，随后溜进了队伍中，装出一副认真走路的样子。老师顿时暴跳如雷，以愤怒的眼光扫向每个同学的脸，发现每个人都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火气就嗖嗖地往上蹿，大吼一声：“谁？谁!”于是大多数男生异口同声地回答：“AA!”话音刚落，笑声便更大了。老师像失去理智般走到AA面前，认定了就是他做的，怒目而视，紧皱眉头。等同学们的笑声稍微轻下来，老师把AA拽出队伍，叫体育委员带领队伍先去美术。我在转身离开时望向AA，他一脸惊愕，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开口，我知道他又在忍气吞声了，我多想大叫一声“不是他”，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只能暗自咒骂自己是懦夫，始终是爱莫能助的。我又望向始作俑者，那个男生正在偷偷窃笑，我厌恶地瞪他一眼。

这节课是学习用水粉颜料画画，课到一半AA才走进教室(他被罚站了)，他一声不吭地走回了位置，却没有注意到后面的男生猛地抽掉了他的座位，伴随着“砰”的声响，AA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全班再次哄堂大笑。我别过头，怕看到一边跺脚、一边大笑的大家和他垂着的头、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样子。美术课快结束时，老师离开了，男生们还不罢休，死死按住AA，使他动弹不得，然后拿起画笔在他的校服上乱涂乱画。我除了投以同情的眼光外，无能为力。许多人都围了过去，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是我不敢上前去看AA，他那逆来顺受的眼神使我害怕。好一会儿，AA挣扎着冲出了包围，校服已经变得肮脏并被扯掉了。可能是挣扎时踩到了几个男生的脚，他们忽然变得很恼火，轮流踢AA，每一下都痛得使他止不住叫。我想帮助他，很想！于是，没经过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一句话：“老师来了!”这招很有效，几个男生立刻散去。AA趁着空档逃出了教室，我紧跟其后。

回忆到此结束。我重新看向夕阳前的AA，这一刻的他仿佛是迷路的小孩一般无助和孤独。是的，他迷失了道路，在人生的道路上。孤零的他一直以病态的方式，引起大家的关注，或许只有被拳打脚踢的疼痛才能证明他的存在。他被嘲笑，被讽刺、被讨厌，却一直忍受着那些甚至可以说是人格上的侮辱。我知道他总是在内心里保留着希望，保留不甘心的跳动的心，也在大大的绝望里依然小小地努力着。他每次独自吞下眼泪，留给恶作剧的人一个沉默的背影。我同样相信，恶作剧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要伤害一个人，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和新鲜，但却没有考虑到受害人的感受。假如他们回过头想想，一定会为自己的无知和鲁莽而忏悔。就在我泪如雨下的时候，他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夕阳，那个被他称为“毁灭”的方向，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夕阳染红了白色运动服。最终，他化为一个红色的点，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