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断流焚舟
寅时的漕河泛着铁灰色,云瑾瑜蜷在浮木的凹槽里,腐臭的桐油味盖住了怀中的血腥气。妹妹的呼吸细若游丝,溃烂的右腿在河水中泡得发白,那些溃烂的纹路却愈发清晰——完整的运河布防图正在肌肤上显现。
“东南角闸口。“她蘸着河水在浮木上勾画,父亲信中的暗语突然有了指向。当追兵的灯笼扫过水面时,她深吸口气沉入河底,指尖摸到闸门锈蚀的绞盘。三十年前工部铸造的青铜兽首,在月光下露出残缺的獠牙。
绞盘转动的闷响惊起夜鹭,暗流突然倒卷。追兵的舢板在漩涡中打转,云瑾瑜趁机攀上闸口铁链。生锈的锁链割破掌心,她却借着痛楚保持清醒。怀中的虎符卡进闸机凹槽时,整座水闸发出濒死般的呻吟。
“她在闸楼!“岸上的火把汇成火龙。云瑾瑜撞开瞭望塔的木门,蛛网缠住了追兵的箭矢。父亲的信件在脑海中翻涌——奉武二年春,工部在此处暗藏火药库,以备战时焚舟断流。
坍塌的货架下露出成捆的桐油桶,她撕开妹妹的襁褓,溃烂处渗出的血水浸透火折子。当第一个追兵踹开木门时,浸油的布条正巧落在引线上。
爆炸的冲击波掀飞了半边闸楼。云瑾瑜抱着妹妹跃入泄洪道,身后传来木材断裂的脆响。燃烧的漕船碎片如流星坠落,点燃了岸边的芦苇荡,追兵的惨叫混着焦糊味飘散在夜风里。
黎明前的官道上,运粪车的恶臭成了最好的掩护。云瑾瑜将妹妹塞进空桶,自己扮作瘸腿老汉,粗麻衣下藏着从火场捡来的淬毒箭头。车把式是个独眼妇人,鞭梢系着的铜铃与柳嬷嬷船上的如出一辙。
“姑娘往北去?“妇人突然开口,惊得云瑾瑜险些摔落车辕。对方枯指敲了敲车板夹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朔州军的制式箭镞,“这年头,能炸了工部闸楼的,可不是寻常流民。“
车至十里亭,云瑾瑜的匕首已抵住妇人后心。对方却慢悠悠掏出块腰牌,鎏金云纹在晨光中刺痛双目——竟是父亲书房暗格里的那枚失踪多年的调兵符!
“云帅当年将虎符一分为二,半枚给了墨将军,半枚留给我这腌臜婆子。“妇人扯开衣襟,胸口烫着与阿蛮相同的刺青,“沧州三十七死士,如今只剩老身了。“
追兵的马蹄声自后方传来,妇人突然扬鞭催马。粪车冲下陡坡时,云瑾瑜看见两侧山崖垂下浸油的草绳。火星顺着绳索窜上崖顶,堆积的滚石带着烈焰倾泻而下,官道瞬间化作火河。
“从此处往北二十里,有座废弃的砖窑。“妇人咳着血沫栽下车辕,袖箭穿透了她的肺叶,“窑洞第三层……咳咳……藏着云帅留给你的……“染血的手指向怀中的调兵符,终究没能说完遗言。
砖窑的腐臭味掩盖了血腥气。云瑾瑜按动窑口第三块青砖,暗门开启的瞬间,霉味里混着熟悉的沉香气——父亲书房那尊鎏金香炉,此刻正端端正摆在石台上。炉底压着的信笺墨迹犹新,竟是三日前的手书:
“瑜儿,当你见到此信,说明为父的局已至终章。陛下疑我功高,三年前便以瑾英性命要挟,逼我伪造运河布防图。然真正的《山河渠要图》需至亲血脉为引,为父不得不用金疮药催发溃烂……“
信纸在指尖皱成一团。窑洞外传来犬吠,云瑾瑜将妹妹放入运砖的竹筐,自己则点燃了备好的狼烟。当追兵涌入窑洞时,她正握着火把站在顶层通风口。
“想要布防图?“她扯开妹妹的襁褓,溃烂的肌肤在火光中纤毫毕现,“那就让陛下亲自来取!“火把掷向浸油的砖垛,藏在夹层中的火药瞬间爆燃。
气浪掀飞追兵的瞬间,云瑾瑜抱着妹妹跳进后山的暗渠。冰冷的水流裹挟着她们冲进地下河道,等再次浮出水面时,已是在北境边关的界碑旁。怀中的调兵符与虎符严丝合缝,完整的云纹在月光下流转生辉。
三十里外的烽火台突然亮起信号,那是朔州军旧部接应的暗号。云瑾瑜最后望了一眼南方的星空,将妹妹裹进偷来的羊皮袄。当第一缕晨光照亮界碑上的“狄“字时,她们的身影已消失在塞外的风沙中。
塞外的风裹着砂砾抽打在脸上,云瑾瑜用羊皮袄裹紧怀中的妹妹。界碑上的“狄“字被沙尘磨得模糊,三十里外的烽火台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她摸出调兵符,青铜边缘在掌心刻出血痕——这是父亲用二十年性命布的局,如今终于到了揭盅时刻。
“阿姐……“瑾英的呓语混着高热,溃烂的右腿渗出黄浊脓水。云瑾瑜掰开干硬的馕饼,蘸着脓血在沙地上勾画。那些溃烂的纹路在月光下渐渐显形,竟与三十里外山脉走势完全吻合。她突然明白父亲信中所言——真正的布防图,需溃脓与星位相合方能显现。
戌时三刻,第一颗星子亮起在危宿方位。云瑾瑜背起妹妹,循着沙地上的星图走向峡谷。风蚀岩柱在夜色中如鬼影幢幢,她数着第七根石柱上的刀痕——那是五年前父亲巡视边关时留下的暗记。
岩缝中的火把突然自燃,照出满地白骨。云瑾瑜的绣鞋陷进沙地时,靴底触到硬物——半截生锈的朔州军腰牌,编号正是父亲亲卫营的序列。怀中的调兵符突然发烫,前方的岩壁上浮现磷火勾勒的箭头,指向峡谷深处的烽燧。
“跟紧火把。“沙哑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云瑾瑜猛然抬头,见岩架上蹲着个戴青铜面具的戍卒,手中弩机正对着她眉心,“云帅的女儿,不该走错方位。“
烽燧下的地窖弥漫着马粪味,云瑾瑜的银簪始终抵在面具人喉间。对方却自顾自架起药罐,将腐骨草扔进沸腾的汤汁:“三日内溃烂不入骨,尚有救。“说着突然扯开衣襟,胸口云纹刺青下蜿蜒着同样的溃烂疤痕。
“你是沧州三十七死士?“云瑾瑜的簪尖刺破皮肤。那人摘下面具,露出被火油毁去的半张脸:“末将韩七,奉云帅命在此守候十年。“他掀开地砖,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淬毒的响箭,“这些本该在三年前送往朔州城。“
子夜的狼嚎撕破寂静。韩七突然按住云瑾瑜肩头:“追兵到了。“透过瞭望孔,可见墨离尘的玄甲骑正在峡谷外扎营,马鞍旁悬挂的正是柳嬷嬷那颗腐烂的人头。
“他们带了嗅血獒。“韩七将腐骨草汁抹在箭镞,“黎明前会找到这里。“云瑾瑜却盯着沙盘上的地形图——父亲的信件突然在脑海中拼接成完整的策略:“韩将军可还记得,五年前家父在狼牙坳埋下的那份大礼?“
寅时初刻,二十匹绑着浸油枯枝的野马冲出烽燧。墨离尘的副将挥刀欲斩,刀刃劈开马腹的刹那,火油混着狼粪硝石爆燃成火墙。云瑾瑜趁机带着妹妹攀上岩壁,韩七的响箭在追兵阵中引发连环爆炸——正是父亲当年为防狄族入侵埋下的硝石矿。
“走水路!“韩七斩断暗河绳索,羊皮筏子从地底涌出。云瑾瑜抱着妹妹跃上木筏时,瞥见墨离尘的玄甲在火光中崩解,那张酷似慕容迟的脸上,竟浮现出释然的笑意。
暗河出口处,八十艘蒙冲斗舰列阵相迎。为首的将领掀起兜鍪,露出与云振轩七分相似的面容:“末将云振海,奉家主命接应大小姐。“他手中令旗挥动,舰阵后方升起玄底金纹的云字旗——本该随朔州城焚毁的军旗,此刻在塞外朔风中猎猎作响。
辰时,云瑾瑜站在楼船甲板上,看着追兵在箭雨中化作血沫。怀中的调兵符与虎符严丝合缝,云振海捧来鎏金匣:“此物云帅嘱咐,需双符契合方能开启。“
铜匣中躺着半枚玉璜,与瑾英襁褓中的残片拼合成螭龙纹样。血书在晨光中显现:“吾儿瑾瑜实为陛下血脉,丙寅年亥时三刻换于云府。“河风突然静止,云振海的佩剑铿然落地,八百水军齐身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