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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时朝有白蛇兮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立夏之际,虫豸窜于叶隙阴凉处以后齿奏出斑驳鸣声,却在烈日的闷烤下显得格外萎靡。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在这般的酷热下,学堂中学子尤变得苦不堪言,可他们还要在先生的督促下摇头晃脑,将手置于背后麻木地诵读着那令他们苦不堪言的《三字经》。
“嗯,人之初性本善,诸位可有人解释一下这几句的含义?”
夫子笑吟吟地抚摸着自己的长须,今夫子已耳顺之年,两鬓斑白,面部叠褶如枯松:“我看,就从第一张桌子,向后顺延吧。”
说着,夫子敲了敲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张桌子,年幼的孩童“砰”地站起身来,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夫子顿时露出失望的脸色,可这一列四人,总不能一个也答不上来。
要知道今天这才讲了个开头!
“展天石,你讲。”
“夫子,我不会……”
“曹林?”
“夫子,俺也不晓得——”
“周冲?”
“啊,啥,下课了?”
夫子眼前一黑,只觉瞧不见大安朝未来,他把目光放在最后一人身上,期盼这人能顺利答出他的问题。
“乔子成。”
老翁已经不报什么期望,紧接着便看见一孩童慢悠悠从最后一排起身,如临大敌般双目怒瞪,将身体绷得笔直。
“夫子,这内容看似简单易懂,但您这么问一定有什么深意在其中,我想想,善通【鳝】,它的意思便是人一出生就如同黄鳝一样滑不溜秋,虽然长得都差不多,但是品种不一样习性也不一样。”
“故此,人之初性本善的释义便是,每条黄鳝都有窝,它们都有自己的洞要钻。”
“夫子,我说得对与否?”
教书的夫子沉吟许久,只憋出二字:“逆天。”
四个人,平日嬉笑打闹,一遇提问就变得支支吾吾,起初一个人站起身,此人尚且瑟缩,后面一连串站了四个人,四人个个昂首挺胸,神气非常,鬼点子一个比一个多。
夫子不由摇摇头,他看向窗外,往往他在授课之时,那里便会有一条白蛇盘踞,山间人常年与蛇为伴,自然不畏惧小小白蛇。
而这条白蛇通人性,每当他授课之时,白蛇摇头晃脑,听得比谁都要聚精会神,等下课才会飞快离去,故而为了激励学子,夫子便打算褒蛇贬人一番。
“你们看你们看,蛇都比你们勤奋。”
顺着夫子的视线,众学童纷纷将脑袋转向窗外,可那边哪里有什么蛇的身影,就算将头探出窗外也不见白蛇影踪。
顿时,学堂内哄闹作一团。
“夫子,白蛇逃课了。”
“大热天,蛇也不愿意来听讲。”
“夫子,您就承认吧,您的课蛇都不想听。”
“你们你们!”夫子气得胡子直颤,都说童言无忌,六七岁小儿果真是不懂什么儒礼,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
深山之中,苍柳之下,一条色如白玉的蛇儿吐着红信,盘蜷于树底微微晃动着尾尖。
它的身前放一块灰石,灰石旁靠一话本,话本上大抵写了什么魑魅魍魉的传说神话,一蛇旁一柳,柳下白蛇倚靠观书,风动,青柳动,书页动。
蛇动。
“哗啦。”
白蛇又用尾端抵住了即将被风惊动的书页,慢悠悠地将头抵着自己感兴趣的文字凑近几分,看得喜不自胜时,甚至还会人性化地加快吐信的速度。
“如此燥热的天气,不去避暑反而去背什么古词诗句,还不如我躲在深山看话本来得惬意。”
白蛇忍不住心想道。
此蛇姓白名迁,原本是另一个世界的普通大学生,可就在一次前往苏杭旅游时不慎坠水身亡,再度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越成了一颗被遗落在深山草木间的蛇蛋。
等白迁好不容易从蛇蛋中爬出,才发现自己竟成了一条通体雪白,长有淡青色双瞳的小蛇。
他还记得自己生前吃的最后一顿饭菜,西湖醋鱼,即便人性可忘前生可忘,他估计也不会忘了那道菜的味道。
鱼死得可怜,白迁死得更可怜。
往往白迁回顾过去,便会感慨万千,若回顾现状,他总会念起自己经常做的一个梦,梦中水烟缥缈,一条长达数百丈的巨大白蛇虚影盘绕着一座比白蛇自身更加庞大的石塔,而梦中总会传来白蛇的诵经声。
说来也怪,昔日白迁最不喜安静听人教导,他向来是坐不住的性子,可每当做这个梦时,他便耐心坐于塔底听那白蛇诵经。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高塔之上白蛇诵经,高塔之侧另有白蛇作听。
白迁无法与那巨大的白蛇交流,只是每度听它诵经,便感到血肉轻快,灵智惠通,仿佛被清泉洗涤满身,褪去一身污浊以观自在逍遥。
白迁亦觉那大白蛇看上去分外亲切,它满身白鳞密布,头后略显凸出,仿佛即将化龙一举腾空而起,扶摇九天直上踏云而去。
龙……想到龙,白迁注视白蛇的目光中便多出几分向往。
龙行踏绛气,天半语相闻。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
谁人不向往龙,白迁忍不住摇晃着自己的尾巴,又吐了吐信子,可如今他并不能变作龙,生长一载,他只长成了一条不足半丈长的白蛇。
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可以作为一条白蛇悟道,话本里皆传蛇飞天为龙,而如今的自己都变作一条白蛇,又有何不敢一试?
但,蛇如何悟道?
“大蛇啊大蛇,你又是如何修炼到这般体型?你修行至此又历经多少岁月?”
白迁问大蛇,白蛇也只是默诵经文,其余之话一字不发。
蛇悟道。
蛇如何悟道。
自那以后白迁便常常思索这问题,若先避世必先入世,他有时会远远眺望人类居处,有时亦会会造访山林中的学堂,观察其中人的一举一动,听夫子授课,悟其间内容。
白迁对文学造诣一点即通,夫子人和善,见他在窗边,便在窗边放置书本,每当群童顽劣,他便对他说:“我看你比那群顽童更是考状元的料。”
往往这时,白迁就会吐信轻轻摇晃自己的尾巴。
他不打算考状元,他要修道。
可修道哪里能是如此简易之事。
白迁吞吐着蛇信,潜入自然,观云雾缥缈,白鹤腾云驾雾,鱼儿顺水而去,蛙类鼓动着喉囔喧鸣,而他作为一条白蛇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晨起采朝露,夜间望月息。
雾天是白迁最爱的天气,他观察着其它蛇类在这时都会吞吐云雾,缥缈好似蛇仙,便也学着它们吞云吐雾一番,然后成功让自己受寒中了风,一条蛇天天打喷嚏打个不停,端得是山间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