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邝侯之心
接下来半刻钟,战场上突然安静了。
邝志隆满脸怒意,一张黝黑老脸涨得通红,细小的眯缝眼几乎一眨不眨,不断迸射出凌厉的光,狠狠地瞪着邝镇山。
那副表情让旁人见了,无不替邝镇山捏把汗,就好像老侯爷手里的赤心奔龙刀随时都会劈到小侯爷头上。
邝镇山则一脸煞白,同样细小的眯缝眼在父亲前后左右游移飘忽,就是不敢落在邝志隆身上。
良久,邝志隆才用一种低沉而威严的声音问道:“吾儿,何以叛我?”
邝镇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孩儿我怎会背叛父亲?今日之事,孩儿志在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邝志隆一声冷笑,讥讽道,“你串通我朝宿敌,借嗣子身份骗开城门,引西戎大军攻入封城,又企图在我插手前一举全歼前来救援的同袍——如此行径,还有脸自诩‘保家卫国’?!”
“同袍?”听到这话,邝镇山也冷笑起来,“前日,京中有探子来报,说这批御守乃是昏君派来抢夺嘉禾的!因此,孩儿才借口外出拒战,向父亲借了封国一半兵力以防不测。”
“前日,孩儿又根据密报,在烈阳谷击退了御守。却不想,他们又改道进入封城。孩儿这才领军回城,途中又惊闻父亲竟然答应昏君要求,要将嘉禾呈贡皇庭!迫于事态紧急,孩儿才被迫领兵潜入城内,对御守发动了突袭……”
“父亲啊,你戎马一生、建功无数,为何就是看不清当下局面?”
说着,邝镇山竟然挤出了两行眼泪,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父亲,孩儿这样做,都是为了父亲和朔风百万军民着想啊……”
“为梦圆北图大业,我朔风男儿争相投军报国,牺牲者何止百万?为寻找神国故土,在这戈壁荒原之上,化成饿殍幽魂的百姓又何止千万?”
“然而,‘血海无涯’大败之后,皇庭竟慑于‘修罗’战力,背弃本朝既定国策,无视亿万军民的愿望,不思进取、偏安异乡,这才是真的背叛!”
“既然皇庭无道、复兴神国无望,我们何不借万里飞沙瀚海划地自保、靠神粟嘉禾积粮自立?”
“一月前,孩儿已和西戎大酋长结为异姓兄弟。大酋长答应,如果朔风起事有需要,西戎定举全国之兵以为策应。西戎虽野蛮闭塞,五个戎兵方能匹敌一个镇卒,然而其地大人多,集结百万之众并非难事。对此,想必父亲比孩儿更清楚。”
“父亲,你纵横北疆五十余年、精通兵法谋略,又习得农事耕战秘技,若能凭借飞沙瀚海据险而守、依托嘉禾积粮而立,又兼有西戎百万大军作策应,就算皇庭拥兵来攻,又能奈我何?”
“此乃孩儿肺腑之言,还望父亲听而用之!”
……
邝镇山一阵絮叨,还不时仰头长啸、捶胸顿足,可谓是声情并茂、演技精湛。
“这小侯爷野心不小啊。”
盯着邝镇山声泪俱下,傅瑞心里又开始嘀咕:“邝镇山演技这么好,若不是生在王候之家,到帝京西苑的青楼一条街做一名牛郎,想必也能轻轻松松得个头牌……只可惜,他的诡辩虽然听来慷慨激荡,却不过是给割据称王找的借口。”
面对儿子的狡辩,邝志隆并不插话,而是始终提刀立马,冷冷地盯着邝镇山。
随着邝镇山的讲述不断深入,老侯爷的面色也开始一阵青一阵白。
等邝镇山絮絮叨叨地说完,邝志隆才冷声问道:“吾儿,讲完啦?”
邝镇山点点头,又朝邝志隆一拱手:“父亲,孩儿讲完了。今日的孰是孰非,还望父亲明断……”
邝志隆慢慢仰起头,注视着渐渐褪色的夜空,发出一声长叹。
片刻后,他才重新低下头,盯着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吾儿啊,为父直到现在才明白……明白你的叵测居心!”
说到这里,邝志隆突然一声暴喝:“欲灭朔风侯国者,非西戎也,乃是你这忘宗背祖的逆子!”
喊声一起,邝镇山浑身一抖,双眼睁得老大,好像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盯着面无血色的邝镇山,邝志隆立身马上、刀指苍天,厉声说道——
“白眼竖子,本侯告诉你,方才听到你说的,本侯有三句话想说……”
“第一句关于你老爹我——为父原是东疆贫农,五十年来争锋漠雪间、躬耕井田上,只求我祖上神国复兴之日!为此,本侯死不足惜。”
“第二句关于孔老先生——孔东岳老先生在朔风万里飞沙之间呕心沥血,以上古祖宗的智慧和昔日祖上神国余威,选育神粟以解万民之饥,虽埋骨井田而初心不改!其情何其浩荡,其心何其宽广!”
“第三句关于我朔风军民——自北图启动后,朔风百万男儿在北疆冻土上挥洒热血,千万军民在戈壁绝境间苦熬苦干,只为复我神国大业,只因拳拳赤子之心!”
……
“忆及以上三句话,反观吾儿行径,是非清浊立见!”
说到这里,邝志隆猛地提起刀,直指邝镇山怒喝道:“背弃神国大业、忤逆老父志向,如此不忠不孝的逆贼,杀之不足惜!来人,快将叛将邝镇山绑了!”
见父亲要下狠手,邝镇山更加面无人色,急忙握剑戒备,又朝周围亲兵大喝:“来啊……快、快护我突围!”
可是,听到邝镇山命令,周围牙军只是看了看如天神般威严的邝志隆,就又重新低下了头。
见到嗣子牙军的表现,傅瑞对邝志隆的敬仰不禁又添了几分:“‘邝侯披靡’,此言非虚也!”
这时,邝志隆又是一声大喝:“众将士,你等助邝镇山谋逆,皆是因叛将胁迫。如今快把叛将绑来,本侯既往不咎!”
闻令,邝镇山身旁亲兵一愣,旋即竞相提刀策马,朝邝镇山围了过去。
如杀猪般嚎叫挣扎的邝镇山,很快就被五花大绑,推到邝志隆马前。
冷冷瞄了邝镇山一眼,邝志隆朝身旁的杨嘉烈一拱手道:“杨总管,今夜子时,叛将邝镇山率封国镇卒一万及十万戎兵行至封城东门,谎称回城向本侯复命。见是嗣子,守城军士开门放行。”
“等一半军马入城后,邝镇山即分兵三路,向御守所驻营垒包抄过来。幸好,因见入城大军源源不断,东门守城军士恐有蹊跷,于是密报本侯。本侯这才急忙动员留守封城的一万镇卒来援。”
“如今叛将已被生擒。现将此逆贼交予账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见邝志隆大义凛然,傅瑞会心一笑:“我果然没有猜错!方才交战时,毗邻御守营帐的镇卒迟迟没有动作,并非是杨令公所言是在保存实力,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邝镇山和御守已经干起来了……”
“邝侯,这……”杨嘉烈也知道之前研判失误,于是挤出一个尬笑,正想再说点什么,忽闻邝镇山一声哭嚎:“邝侯爷早年杀妻,如今又要杀子,真是铁石心肠!”
杨嘉烈一愣,和邝志隆齐齐转过头,盯着跪伏于地的邝镇山。
见自己吸引了注意力,邝镇山再接再厉,继续哭喊道:“老匹夫,你莫非忘了!天勤十九年,朔风大饥,你为了自己的名声,竟将全城粮食集中起来,等额发放,就连侯府上下亦不得例外!结果,我母亲被活活饿死!”
“如今昏君欲夺嘉禾,你又如走狗鹰犬一般屈膝逢迎。你这么做,是准备再让多少朔风百姓饿死街头,又是要让多少封国孩儿无父无母?”
“啪!”
邝镇山还没叫喊完,一只铁掌已经扇到他脸上。
就见邝志隆双目血红,胸部因激动剧烈起伏,一只手还保持着扇人的姿势。
邝镇山更是嘴巴大张、双眼圆瞪,那表情,就像受惊的鸟雀见到雄鹰一般。
瞪着不孝子,邝志隆厉声喝道:“你只知我是你父,却不知我也是封侯!”
“邝某既是封侯,则封疆之内少年皆是我孩儿、封土之上老者皆是我父母!”
“昔日本侯均粮配给,是为封国内百万军民都能获得一线生机;而今嘉禾呈贡皇庭,是为大赤金举国皆能温饱,是为大赤金亿万族人能不再因饥荒而失去亲人!”
言罢,邝志隆发出一声长叹:“子不教、父之过!这些年来,本侯不是外出征战就是潜心躬耕,却忽略了教导后辈,才有今日家门不幸!”
说这话时,邝志隆面色沉郁,好像瞬间老了十岁。
见其神情,傅瑞心中有些不忍。
这时,杨嘉烈及时插话道:“老憨,此次令郎造次太甚,究竟要怎么发落,老夫也不能做主。我等押解令郎一同回归帝京,再听陛下定夺吧。”
邝志隆点点头,又一脸忧郁地说:“本侯和杨总管约定,待到三天之后即动身回京。眼下,还有两天时间……”
“也好,那就依邝侯爷旨意。”杨嘉烈行了一礼道。
说这话时,老令公老鹰一般的长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借着渐渐明亮的晨曦,杨嘉烈的表情,被傅瑞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既然叛乱已经解决,老令公还是答应在朔风多等两天——他这么做,是在等他的‘杀手锏’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