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希望谷
时近晌午,前方一道连绵山丘,崛起于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
希望谷已经遥遥在望。
一刻钟后,大队人马钻进山丘一侧,就见两列平行山脊间,一条山谷迤逦蜿蜒。
进入山谷的一瞬间,傅瑞不禁心神荡漾。
较之朔风常见的戈壁荒滩,眼前这条山谷可谓风景独好——
进入山谷之后,原本猛烈的漠风也变得温顺,轻轻拂过山谷内的狭窄平坝。
徐徐清风中,金黄粟浪温柔涌动。
无数身穿麻布对襟衫、头顶麦草斗笠的农人,正游走于粟浪之间,挥动黑铁弯刀收割长势喜人的谷粟。
而在两侧山脊上,还有农夫正捧着刚刚收割的谷粟,一边脚踩木制脱粒机的踏板,一边驱动脱粒机给谷粟脱壳、制成金灿灿的粟米。
劳作间,人们齐声唱诵着歌谣——
“昔望故乡,飞沙苍茫。”
“戎马豪壮,吾心铿锵。”
“铁骑卸甲,开渠垦荒。”
“万里瀚海,赤诚涤荡。”
“半生从戎,建勋沙场。”
“拓我北疆,家国梦想。”
“半生从农,以心为犁。”
“驰骋泥丸,连绵井田。”
“裂土封王,非吾所愿。”
“倚锄长望,遍地金浪。”
“西望故乡,嘉禾满仓。”
“饿殍不见,神国之愿。”
……
“好词!”
傅瑞听得心旷神怡,不禁叫起好来:
“想必这谷中金黄粟田,就是传说中的‘嘉禾’了。”
再看前面的杨嘉烈,也缝着眼手抚美髯,不住地点头称道。
听到百姓所唱歌谣,邝志隆黝黑的面庞“刷”地一红。
“这歌谣,想必是百姓们称颂侯爷的吧?”
杨嘉烈转头对他说。
“哪里……这不过是百姓无聊,唱来解闷的无名小曲罢了。”
邝志隆胡乱找了个理由解释道,又急忙岔开了话题:
“老龟,农活不等人!还是快些安排将士们开工吧。”
杨嘉烈点点头,转身下令道:
“众将士,除五百重骑留在谷口警戒外,其余人都随老夫下马——收庄稼啦!”
“喏!”
众将士朗声应道,齐刷刷下马列阵,携带事前准备好的弯刀、背篓等工具鱼贯进谷。
傅瑞也将一把弯刀插在腰间的麻布带上,迅速系好背篓,领着南兵向谷中奔去。
刚跑了三五步,忽闻背后一声轻唤:
“傅郎官,为何不等等我们二老?”
傅瑞一转头,就见邝志隆拉着杨嘉烈跟了过来。
傅瑞急忙拱了拱手,一脸不解地说:
“侯爷、令公,农事收割,又脏又累,在下和将士们去做便是,不敢有劳二位。”
“什么叫‘又脏又累’?”
邝志隆似有不悦:
“傅郎官,这么说就不中听啦!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要没人耕田种粮食,不要说‘复我神国’,恐怕大赤金能否存续都不可知!像这种‘又脏又累’的活,本侯就是爱干!”
听到这话,傅瑞一愣,抬头瞄了一眼邝志隆。
这位平时慈眉善目的老侯爷,眼里竟然闪烁着凌厉的光。
“一句轻视农事的话,竟然就让这位好脾气的侯爷动了肝火——看来,跟那些花天酒地的贵族官宦比起来,朔风候还真是不一样……”
傅瑞心里这么嘀咕着,急忙俯身拱手道:
“在下万死,还请侯爷海涵。”
“万死作甚?快随本侯收谷子去!”
邝志隆随即眉开眼笑,朝傅瑞摆了摆手,快步朝谷子地奔去。
“刚才还那么大义凛然,一转眼就又慈眉善目了,这还真是‘王侯脸,夏日天’啊……”
傅瑞心里又开始嘀咕,立马快步跟了过去。
见邝志隆领着大队军兵前来助耕,在田间劳作的农户纷纷直起身子,或举臂欢呼、或俯身行礼——
“邝侯爷来啦!”
“侯爷万福!”
“侯爷,今年的粟米生得好啊!多亏侯爷赐我们嘉禾,来年口粮不愁啦!”
……
面对寻常百姓的寒暄,邝志隆拱手一一作答:
“各位乡亲辛苦了,今天本侯领兵助耕,一定要在天黑前帮各位把谷中嘉禾收割完!”
说着,他朝众农人高声问道:
“里长何在?”
一白发老农钻出麦田,俯身叩首道:
“侯爷,老朽在这呢!”
“好久不见。”
邝志隆笑着点点头,问道:
“你们这里,谁家劳力最弱?”
里长再叩首道:
“启禀侯爷,咱们希望谷一百八十户人家,有二十八户是北图烈属,家中无一男丁。”
听闻此言,邝志隆微微动容,转身对傅瑞说:
“傅郎官,请你调派将士,把这二十八户烈属的嘉禾全包了!”
“得令。”
傅瑞俯身拱手,立即安排人手照办。
“其余将士,和本侯一起开工啦!”
邝志隆一声大喝,拉着杨嘉烈钻进滚滚粟浪。
接下来三个时辰,邝志隆奋战粟浪之间,手中弯刀犹如银蛇狂舞。
身旁的杨嘉烈也不示弱,频频舞动弯刀,从粟秆根部三寸处准确下刀,迅速填满了一个又一个背篓……
滚滚粟浪之间,二位老将就像两个斗气的老农,较量着看谁更能干活。
劳作间歇,傅瑞凑过来和二老一起抽烟,开玩笑道:
“原来老令公也很接地气啊。”
“小样,竟然敢小瞧老夫?”
杨嘉烈也不正经起来:
“想当年老夫领军在北疆屯田时,你小子还没生出来呢!”
“原来令公也是务农的高手,失敬失敬。”
傅瑞一拱手,顺手拍了一个马屁,又问邝志隆道:
“方才,在下见侯爷收割技术纯熟,莫非侯爷也曾屯过田?”
“外行了不是?”
邝志隆轻轻一笑:
“当年,本侯任北图拓骑先锋,只管向前开疆拓土!像屯田这样的劳心之事,全部交给后面的拓骑主力和提供支援的御守完成,本侯从来没做过。”
说到这里,邝志隆忽然一声轻叹:
“若不是当年那件事,本侯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学做农事!”
“此话怎讲?”
傅瑞一听来了兴趣,旋即又觉得这么问有些冒失,于是急忙拱手道:
“在下失言,还请见谅。”
“傅郎官哪来那么多礼数?告诉你也无妨。”
邝志隆很大气地摆摆手,说道:
“一次,本侯率八万拓骑出西宁,作为北图拓道先锋。大军途经当时还叫‘瀚海郡’的朔风,但见当地百姓人人面有菜色、枯瘦如柴,却依旧提着糕饼米面、夹道以送王师。”
“本侯登时惊异,于是询问地方官员,这才知道,因为连年用兵北图,当地所产钱粮大多用于军需,百姓仅以稀粥菜汤糊口;碰到灾荒,就只能以树皮甚至粘土果腹!然而,就算是饥馑至此,百姓们依旧以北图大业为重,年年足额上缴军需钱粮……”
话到此处,邝志隆饱经漠风吹拂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悲悯。
他埋头吸了一口烟,又继续道——
那次,邝志隆在道旁见到了一位前来劳军的老妇,于是走过去攀谈了两句。
一聊才知道,她家中本有八口人,丈夫及儿子四人尽数从军,除幼子外,其余三人皆已战死;
家中只剩下年逾八旬的她领着婆媳三人,勉力耕耘薄田数亩,虽终日操劳而不果腹。
见老妇家中无幼童,邝志隆问那老妇:
“老姐姐可有孙儿?”
听到这话,老妇竟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
“老身曾有一四岁孙儿。前年西疆闹大饥荒,田中颗粒无收,孙儿日益消瘦,终卧床不起。弥留之际,我那孙儿竟对老身说,若是孩儿小命不保,就请奶奶娘亲小姨食孩儿肉以度时艰!”
……
说到这里,邝志隆话音又止,埋头猛吸烟斗。
他那双细小的眯缝眼里,却闪烁出盈盈的光。
又吸了一会烟,邝志隆才继续说道——
“那孩儿死后七日,皇庭赈济粮送达,老妇一家人因此得脱。领到粮食时,老妇逢人就说‘这是我孙儿回来报恩啦’……”
讲完这个故事,邝志隆摇头唏嘘道:
“‘血海无涯’大战前的二十年间,朔风有二十七万户口、八十余万民众,其中四十八万人参加拓骑或御守、有四十四万人战死疆场;而他们的家人,日夜躬耕在这弹丸贫瘠之地,节衣缩食以供王师,从无怨言……”
说着,邝志隆默默站起身,眺望周围涌动的粟浪,轻声低吟道:
“自光复太祖以来,‘复我神国’就是我族的梦想。
本侯才疏学浅,只知道若是神国光复,亿万族人便当可丰衣足食、复享身为神国子民的安康!
如果连温饱都不能赋予百姓,我们这些王侯将相,又有什么资格谈论神国梦想?还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拜见列祖列宗!”
说这话时,邝志隆双目炯炯如烈焰燃烧,好像瞬间变回了冲杀在万军之中的北图先锋。
闻听此言,杨嘉烈和傅瑞沉默良久。
好一会之后,傅瑞才拱手问道:
“就是抱定这个念想,侯爷才主动划瀚海郡为封国,准备以余生开荒屯田、让朔风百姓得享饱足安康?”
“正是。”
邝志隆低声应道。
“那么……”
傅瑞看着邝志隆犹豫了一下,又斜眼瞄了瞄低头抽烟的杨嘉烈。
杨嘉烈心领神会,默默朝傅瑞点了点头。
傅瑞这才继续说道:
“在下听说,侯爷苦心经营屯田多年,却因朔风沙多水少、并没取得多大进展——既然如此,侯爷又是如何寻得神粟、在短短一年之间‘嘉禾满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