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之城(番外版之迈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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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供体

郑松林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不时抬头看看诊室门口的液晶显示屏。在他身边,还坐着十几个患者及陪同家属。患者大多是年轻人,个个戴着墨镜或者用纱布蒙着一只眼睛。走廊里并不安静,大声谈笑者比比皆是。独自一人且沉默不语的郑松林显得很不合群。

他看着四周的热闹景象,又想起自己花了一百元钱才从黄牛手中挂到了金主任的号——包尚义至少在这件事上没有骗他:市第四医院眼科的金学鹰主任果真是个抢手的专家。

终于,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上午35号:郑*林”的字样。郑松林站起身来,稍稍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推开诊室的门。

金学鹰坐在诊室里,满脸倦色。看到郑松林进来,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怎么了?”

郑松林关好门,在他对面坐下,先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金主任,我不是来看病的。”

金学鹰抬起头,诧异地打量着他:“什么意思?”

“几个月前,您曾在半山医院做过一个眼角膜移植手术。”郑松林倾身向前,“患者叫郑凯,病毒性角膜炎。”

“我记不清了。”金学鹰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满脸都是警觉的神色,“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郑松林挤出一个笑容,“孩子恢复得很好。”

金学鹰坐着没动:“那你这是……”

“是这样,孩子保住了一只眼睛……”郑松林斟酌着词句,“这份恩情,我们不能忘。所以,我想找到器官供体者,表达一下谢意。”

金学鹰暗自呼出一口气,坐姿也松弛下来:“这事你不该问我啊,你去问包院长。”

“我联系不上包院长,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郑松林摊开双手,“医院说包院长出国了。”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嘛。”金学鹰不以为然,“又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受人之恩,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嘛。”郑松林换上诚恳的表情,“您这儿有没有供体者的信息呢?”

金学鹰摇头:“抱歉,没有。”

“一点都没有吗?”郑松林还不死心,“包院长多少会和您交代一些吧?”

“我和包院长合作的这种方式,在我们行业里叫飞刀。”金学鹰有些不耐烦了,“半山医院是营利性的私立医院,它接诊患者,又没有主刀医生,怎么办?只能找我们这些公立医院的医生去做。”

“这个我懂。”

“所以呢,我就是出个人和技术而已。别的信息、和我无关的,我不打听,也没必要去打听。”

郑松林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是有什么保密要求的话,我可以出费用,您……”

“这不是钱的事儿!我真的不清楚。”金学鹰提高了音量,“我实在帮不了你。外面还有很多患者在等候,就这样吧。”

郑松林无奈,讪讪地起身道谢,转身走出了诊室。

摇摇晃晃地走到停车场,郑松林坐上一辆黑色奥迪A6L汽车,打开车窗,点燃了一支烟。

这些天来,他几乎没睡过觉。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如果不靠香烟和咖啡提神,别说驾车,就连走路都困难。

儿子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死去,生前还被剜去了一只眼睛。而且,恰恰就是“不属于”他的那只。这不能不让郑松林联想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一年前,郑凯因视物模糊前往医院就医,被诊断为单纯疱疹型结膜炎。彼时的郑松林因为工作繁忙,加之郑凯在经过治疗后症状大大缓解,所以,他并没有太把这个“结膜炎”放在心上。然而,此后郑凯的结膜炎反复发作,直至引发了虹膜睫状体炎。医生严肃地告诉他,如果病情继续发展的话,郑凯的右眼很可能失明。郑松林这才慌了神。偏偏郑凯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在治疗过程中,不遵医嘱擅自停药,又没日没夜地盯着手机和电脑,最终引发了角膜感染。眼看着药物已经无法控制儿子的角膜炎,留给郑松林的选择只有一个——角膜移植手术。

这算是眼外科的常见手术。对郑松林而言,难处不是钱,而是角膜的来源。他早早地到本市的公立医院预约了手术,之后就是漫长的“排队”等待。每年,全国范围内开展的角膜移植手术只有八千到一万例,而等待角膜供体的患者则有五倍之多。眼看着郑凯的右眼视力越来越差,郑松林不得不另辟蹊径。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他结识了半山医院的院长包尚义。这家私立医院虽然表面上以妇科和整形外科为主营业务,但是私底下也会开展一些其他的医疗项目。其中,就包括器官移植。当时,包尚义也表示器官来源比较稀缺,让他耐心等待。然而,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深夜,包尚义突然致电郑松林,表示已经搞到了角膜,问他是否愿意给儿子做移植手术。

这无疑是天降喜讯。尽管所需费用是公立医院的数倍,但是,能让儿子的右眼重见光明,郑松林也在所不惜。虽然包尚义对角膜的来源讳莫如深,急于做手术的郑松林也无暇顾及。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的效果也很好。就在郑松林以为这场小小的人生风波已经彻底过去的时候,郑凯却死在了家里,刚刚治愈的那只眼睛不翼而飞。

凶手的意图很明显,不属于你的东西,就要拿回来。

所以,郑松林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角膜供体。

半山医院位于本市的万山山腰位置。医院的性质为民营私立,占地面积约一万四千平方米。其中包括一座综合门诊楼、一座住院楼和一座康复中心。在本市的民营医院中,半山医院的规模并不算大,但是效益一直不错。在儿子住院那段时间,郑松林也曾看到各色豪车在这里进进出出。相传,半山医院是有名的“什么都能做”,小到微整形、人工流产,大到器官移植,许多在公立医院无法完成的医疗项目在这里都可以解决。当然,合法与否就不得而知了。

郑松林把车开到医院的铁门前,看到一个四十几岁模样的女人正在和门口的保安员撕扯,嘴里还嚷嚷着“找人”之类的话。郑松林无暇他顾,径直驶向门诊楼旁边的停车场。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一楼的导诊台里空无一人。各种宣传册凌乱地散落在台面上。一瓶凝胶洗手液呈倾倒状,一大摊液体已经凝固干涸。挂号窗口只开了一个,却无人值守。郑松林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有人吗?”

片刻,一个年轻女子匆匆而至,边走边摘下手上的塑胶手套。

“先生你好。”女子走到郑松林面前站定,拢拢头发,露出得体的笑容,“有什么可以帮您?”

郑松林认出她是上次接待过自己的客户经理,点头致意:“我找包院长。”

“包院长不在。”女子表情为难,“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出国旅行去了。”

“嗯?”郑松林佯作惊讶,“去哪个国家了?”

“这个不清楚。”

“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清楚。”女子苦笑一下,补充道,“包院长在我们工作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之后就没再来过。”

“他出国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吧。”女子摇摇头,“我们也联系不上他。”

郑松林皱皱眉头:“医院现在也不经营了吗?”

“哦,当然不是。不过,个别业务没有包院长的首肯,只能暂时放一放。”女子急忙否认,“您是郑先生吧?我们之前见过。”

“是的。”郑松林点点头,“我儿子在这里做过手术。”

女子投以征询的目光:“那,今天有什么可以帮您?”

“是这样,我儿子的手术很成功。有个老朋友的孩子,也是病毒性角膜炎。”郑松林面色平静,“所以,他委托我来咨询一下,近期能否做角膜移植手术。”

“患者资料和病历您带了吗?”

“那倒没有——我就是来咨询一下。”

“要不要我先帮您做个预约登记?”女子变得热情起来,“如果有合适的供体,我们会通知您。”

郑松林想了想:“能不能事先了解一下供体的情况?”

女子睁大眼睛:“您的意思是?”

“比方说,患者应该知道供体是否有遗传病、传染病之类的。”郑松林的表情一本正经,“就算没有,事后我们也需要感谢人家,对吧?”

“很抱歉,郑先生。”女子的语气毫无回旋余地,“首先,我们会对可供移植的器官进行严格筛选,不符合移植条件的绝对不会用;其次,对于供体的身份要绝对保密,不能泄露,包括受供者。”

她停顿了一下:“我们做这个很专业的。而且,您也知道,来这里接受医疗服务的都是高端人士。如果出了差错,医院早就存活不下去了。”

“嗯。”郑松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有道理。”

“那,”女子看向他,“今天要帮您预约吗?”

郑松林点点头:“好的。”

女子带着郑松林来到VIP洽谈室,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后,先行离开。片刻,她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回到洽谈室。郑松林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水,又起身去接水,之后就把座位从女子对面换到了身边。

女子在电脑上操作的应该是医院的管理平台,打开某个界面后,她开始一一询问所谓“患者”的姓名、年龄、既往病史等资料,并一一录入。

郑松林开始信口胡诌,编不下去的就说自己不了解。十几分钟后,他突然“哎呀”一声,抬手捂住了胸口。

女子被吓了一跳,急忙询问道:“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郑松林龇牙咧嘴地说道:“忽然有点心绞痛。”

女子立刻站起来:“需要我去叫医生吗?”

“不用,不用。”郑松林拿出车钥匙,指指窗外,“那辆奥迪A6L,副驾驶的扶手箱里有速效救心丸,多谢你……哎呀……”

女子接过钥匙,面色犹豫:“我还是叫医生过来吧……”

“真的不用。”郑松林喘着粗气,“老毛病了,我心里有数,吃上药就好了。”

女子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洽谈室。门一关上,郑松林立刻跳起来,凑到那台笔记本电脑前面,快速浏览起来。

这个线上管理平台的项目众多,包括妇科、男科、皮肤科、肿瘤内科、消化内科等。女子打开的是“其他”项下的“预约”界面。郑松林尝试查看“患者”查询系统,但被提示无访问权限。他又回到“预约”界面,发现长长一串预约器官移植的患者名单。

郑松林想了想,拿出手机,挨个打开预约者的信息,快速拍照,不时抬头看看窗外。几分钟后,他看到女子已经从车边离开。于是,他把电脑恢复到刚才的浏览界面,自己坐回原位,拿起水杯小口啜着。

女子很快返回到洽谈室,把车钥匙和药瓶递给他。郑松林连声道谢,又倒出几颗药吞下,静坐了一会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女子一直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脸色:“郑先生,你好点了吗?”

“没事了。”郑松林擦擦额头,“我们继续吧。”

所谓“预约”很快完成,郑松林又缴纳了一万元押金,起身告辞。驾车驶离停车场的时候,他看着道路两侧的绿地,想起几个月前,在这里悠闲散步的患者随处可见。然而,此刻的绿地上空空荡荡,很多泛黄的草皮点缀其上,仿佛补丁一般。他不免唏嘘,又再生疑窦。

包尚义突然出国令人感到蹊跷,医院也很明显处于非正常的营业状态。那么,这一切是否与那个神秘的供体有关?

他偷偷拍下的那些资料,会不会隐藏着揭晓谜底的答案?

驶出医院的大门,进入盘山公路,郑松林的脑子里被越来越多的问号挤满。然而,容不得多想,就看到一个女人在路边向他招手。

郑松林下意识地把车靠过去,立刻认出她是刚刚在医院门口和保安争执的那个人。

女人的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见郑松林停下车,又降下车窗,马上问道:“大哥,你是下山吗?”

郑松林点点头:“有事?”

“这里打不到车,能不能带我一段儿?”女人的表情愁苦,“走路的话,太远了。”

郑松林想了想,打开车门。女人急忙坐上来,千恩万谢。郑松林无意闲聊,应付了几句之后就专心开车。女人也识趣地闭上嘴巴,安静地坐在后排座上。

十几分钟后,奥迪车驶出盘山公路,进入环城主路。女人开始频频向车窗外张望,似乎在寻找公交或者地铁站。郑松林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市人民医院。”女人不好意思地答道,“大哥,你靠边把我放下就行,这里应该能打到车。”

郑松林琢磨了一下,市人民医院就在自己回家的路上,还算顺路。而且,自从儿子出事之后,似乎是出于本能驱使,他乐于去做点善事,权当是给儿子积福了。

想到这些,郑松林淡淡地说道:“我送你吧,反正也顺路。”

女人又惊又喜,自然连连道谢。沉闷的气氛一旦被打破,女人也活跃起来。她好奇地看看郑松林,试探着问道:“大哥,你来半山医院也是办事的吗?”

“嗯。”郑松林不想多说,“我来找院长办事。”

“哦?”女人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找到了吗?”

“没有。”郑松林觉得诧异,“据说他出国旅行去了。”

“哪是出国旅行啊,他是太空旅行了吧?”女人变得情绪黯然,仿佛在自言自语,“这都快三个月了,怎么都联系不上。”

郑松林觉得更加惊讶:“你也找他?”

“是啊。找了好几个月了。”

“你找他什么事?”

“哦,我之前在半山医院做过手术。”女人忽然结巴起来,“那个……人家给我做得挺好,我想感谢院长嘛。”

郑松林越发疑惑:“半山医院比较拿手的是妇科,您做的是?”

“我那个可是大手术,救了命了。”女人似乎急于岔开话题,“大哥你找他有什么事啊?”

“也是手术的事。”郑松林心中疑窦丛生,“我朋友的孩子,病毒性角膜炎,想找他做角膜移植术。”

“嗯嗯。”女人连连点头,“他做这些挺专业的,公立医院没有的门路,他都有——你找他没错。”

郑松林转头看看女人:“你这么了解啊?莫非你做的也是器官移植?”

“嗐,我啊……”女人咬咬嘴唇,“我看大哥你也不是坏人,我做的是肾移植。所以你放心,尚义找的都是大医院里的专家,他不糊弄人的……”

郑松林吃了一惊,不由得再次打量着女人。她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不施粉黛,脸上的皮肤也缺乏保养,头发干枯,衣着普通,双手皱纹横生,一看就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结果。

“肾移植需要不少钱吧?”郑松林的语气却波澜不惊,“而且肾源也不好排。”

“唉,我是尿毒症,每周要透析两次。”女人叹了口气,“在公立医院排肾源,要排到猴年马月。再说,就算排到了,我也做不起手术啊。”

她看向窗外,神色悲戚:“要不是尚义帮忙,我早就死了。”

郑松林不动声色:“这个包院长,还真是个好人啊。”

“是啊。”女人擦擦眼睛,“你找他没错的,他很靠谱。”

“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慢慢养呗。”女人稍稍恢复了一些欢快模样,“命都保住了,以后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郑松林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已经泛白。

“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今年四月份。”

“哦。”郑松林驾驶奥迪车转入一条马路,语气漫不经心,“哪天啊?”

“四月十二号。”

郑松林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对不起啊姐们儿。”他对前方一辆车怒目而视,“怎么开车的?”

“没事没事。”女人急忙安慰道,“大哥,我不着急的,你慢慢开。”

郑松林却似乎余怒未消,足足几分钟内都没有继续开口。良久,他才低声问道:“你是……移植了一个肾?”

“是啊。一个就够了。人家说,不用移植俩,一个就能代替……”

郑松林打断了她的话:“是谁移植给你的?”

“这个真不知道。”女人摇摇头,“我问过,医生也不告诉我,说是要保密——我也想感谢感谢人家呢。”

“哦,那个供体……”郑松林小心翼翼地问道,“就捐了一个肾,还是也捐了别的?”

“那就更不知道了。”女人叹了口气,“尚义就说是个年轻的,让我放心用。想想看,这人应该是死后捐献的吧?真是挺伟大的。”

郑松林再次陷入沉默,直至开过了市人民医院也没回过神来。女人急忙提醒他转弯,他才如梦初醒。

在女人的指示下,奥迪车驶入市人民医院后面的小路,最后停在一排店铺前面。女人下了车,又是连连道谢,指着身后一家名叫“宏宏粥铺”的店面说道:“大哥,这就是我的店。”女人一脸真诚,“要是不嫌弃的话,以后来我店里坐坐。我也没啥本事,就是会做包子,大哥你尝尝。”

“行啊。”郑松林笑笑,“那,咱们留个联系方式?”

“好。”女人爽快地报出一串电话号码,“我叫包尚宏。”

郑松林的手指停在号码键上:“包尚宏?包尚义是你的……”

“唉,跟你实话实说了吧。”包尚宏把腮边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脸上露出忧伤的笑容,“包尚义是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