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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论

伏羲与女娲的名字,都是战国时才开始出现于记载中的。伏羲见于《易·系辞下传》,《管子》(《封禅》《轻重戊》),《庄子》(《人间世》《大宗师》《胠箧》《缮性》《田子方》),《尸子·君治》,《荀子·成相》,《楚辞·大招》,《战国策·赵策二》。女娲见于《楚辞·天问》《礼记·明堂位》《山海经·大荒西经》,但后二者只能算作汉代的典籍,虽则其中容有先秦的材料。二名并称者则始见于《淮南子·览冥》,也是汉代的书。关于二人的亲属关系有种种说法。最无理由,然而截至最近以前最为学者们乐于拥护的一说,便是兄弟说。《世本·姓氏》曰:


女氏:天皇封弟于汝水之阳,后为天子,因称女皇。


此说之出于学者们的有意歪曲事实,不待证明。罗泌《路史·后纪》二和梁玉绳《汉书人表考》中的论调,不啻坦白地供认了他们所以不能不如此歪曲的苦衷,所以关于这一说,我们没有再去根究的必要。此外,较早而又确能代表传说真相的一说,是兄妹说。《路史·后纪》二注引《风俗通》曰:


女娲,伏希(羲)之妹。


《通志·三皇纪》引《春秋世谱》,《广韵》十三佳,《路史·后纪》二,马缟《中华古今注》等说同。次之是夫妇说。《唐书·乐志》载张说《唐享太庙乐章·钧天舞》曰:


合位娲后,同称伏羲。


据《乐志》,《钧天舞》是高宗时所用的乐章。这里以伏羲、女娲比高宗、武后,正表示他们二人的夫妇关系。稍后卢仝《与马异结交诗》说得更明显:


女娲本是伏羲妇。


此后同类的记载有宋人伪撰的《三坟书》,元杜道坚《玄经原旨发挥》和一些通俗小说之类。夫妇说见于记载最晚,因此在学者心目中也最可怀疑。直至近世,一些画像被发现与研究后,这说才稍得确定。这些图像均作人首蛇身的男女二人两尾相交之状,据清代及近代中外诸考古学者的考证,确即伏羲、女娲,两尾相交正是夫妇的象征。但是,依文明社会的伦理观念,既是夫妇,就不能是兄妹,而且文献中关于二人的记载,说他们是夫妇的,也从未同时说是兄妹,所以二人究竟是兄妹或是夫妇,在旧式学者的观念里,还是一个可以争辩的问题。直至最近,人类学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在许多边疆和邻近民族的传说中,伏羲、女娲原是以兄妹为夫妇的一对人类的始祖,于是上面所谓可以争辩的问题,才因根本失却争辩价值而告解决了。总之,“兄妹配偶”是伏羲、女娲传说的最基本的轮廓,而这轮廓在文献中早被拆毁,它的复原是靠新兴的考古学,尤其是人类学的努力才得完成的。现在将这两方面关于这题目的贡献略加介绍如下:

关于伏羲、女娲,考古学曾发现些石刻和绢画两类的图像。属于石刻类者有五种:

1.武梁祠石室画像第一石第二层第一图

2.同上左右室第四石各图

3.东汉石刻画像

4.山东鱼台西塞里伏羲陵前石刻画像

5.兰山古墓石柱刻像(以上二种均马邦玉《汉碑录文》所述)

属于绢画类者有二种:

1.隋高昌故址阿斯塔那(Astana)墓室彩色绢画(斯坦因得)

2.吐鲁番古冢出土彩色绢画(黄文弼得)

东汉武梁祠石室画像之二(仿《东洋文史大系》第137页插图)

东汉武梁祠石室画像之一(仿钱唐黄氏摹刻唐拓本。原图左柱有隶书“伏戏仓精初造王业画卦结绳以理海内”16字,此未摹出。)

东汉石刻(仿同上《东洋文史大系》第171页插图)

隋高昌故址阿斯塔那(Astana)墓室彩色绢画(仿斯坦因[Aurel Stein]《亚洲腹地考古记》[Innermost Asia]图Cix)

重庆沙坪坝石棺前额画像(仿常任侠《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插图。《时事新报》渝版《学灯》第41期)

《洞神八帝妙精经》画像(左)后天皇君,人面蛇身,姓风,名庖羲,号太昊。(右)后地皇君,人面蛇身,姓云,名女娲,号女皇。(仿《道藏洞神部·八帝妙精经》插图)

新郑出土罍腹上部花纹(仿《新郑彝器》第88页)

同上环鼻(仿《郑冢古器图考》卷五,20页,第24图)

铎舞花纹(仿叶慈[W.Perceval Yetts]《卡尔藏中国青铜器》[The Cull Chinese Bronzes]图21)

古兵器花纹(仿《邺中片羽》卷下,第4页)

中以武梁祠画像尤其著名,诸家考释亦皆以此为根据。其中讨论得比较详细的,计有瞿中溶《汉武梁祠画像考》,马邦玉《汉碑录文》,容庚《汉武梁祠画像考释》。“伏羲”“仓精”之语,既明见于画像的题识,则二人中之一人为伏羲,自不成问题,因而诸家考释的重心大都皆在证明其另一人为女娲。他们所用的证据,最主要的是诸书所屡见提到的伏羲、女娲人首龙身(或蛇身)之说,与画像正合。总之,考古学家对本题的贡献,是由确定图中另一人为伏羲的配偶女娲,因而证实了二人的夫妇关系。

人类学可供给我们的材料,似乎是无限度的。我并不曾有计划地收集这些材料。目前我所有的材料仅仅是两篇可说偶尔闯进我视线来的文章。


1.芮逸夫《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人类学集刊》第一卷第一期)

2.常任侠《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时事新报》渝版《学灯》第四十一、四十二期,又《说文月刊》第一卷第十、十一期合刊)


前者搜罗材料,范围甚广。记录着芮氏自己所采集和转引中外书籍里的洪水故事,凡二十余则,是研究伏羲、女娲必不可少的材料。后者论材料的数量,虽远非前者之比,论其性质,却也相当重要。所载瑶族洪水故事和汉译苗文《盘王歌》一部分,也极有用。现在合并二文所记,依地理分布,由近而远,列号标目如下:


1.湘西凤凰苗人吴文祥述洪水故事(芮文——《人类学集刊》一卷一期156—158页)

2.湘西凤凰苗人吴佐良述洪水故事(同上158—160页)

3.湘西凤凰苗人《傩公傩母歌》(同上160—161页)

4.湘西乾城苗人《傩神起源歌》(同上161—163页)

5.葛维汉(D.C.Graham)述川南苗人洪水故事(同上174页)

6.贵州贵阳南部鸦雀苗洪水故事(同上174页引克拉克〔Samuel R.Clarke〕《中国西南夷地旅居记》〔Among the Tribes in Southwest China〕54—55页)

7.贵州安顺青苗故事(同上169—170页引鸟居龙藏《苗族调查报告》——编译馆译本49页)

8.同上又一故事(同上170页引前书48页)

9.苗人洪水故事(同上170—171页引萨费那1〔F.M.Savina〕《苗族史》〔Histoire des Miao〕245—246页)

10.黑苗《洪水歌》本事(同上173—174页引克拉克《中国西南夷地旅居记》43—46页)

11.赫微特(H.J.Hewitt)述花苗洪水故事(同上171—173页引前书50—54页)

12.广西融县罗城瑶人洪水故事(常文——《说文月刊》一卷十、十一期合刊714—715页)

13.广西武宣修仁瑶人洪水故事(同上717页)

14.汉译苗文《盘王歌书葫芦晓歌》(同上715—716页)

15.云南倮洪水故事(芮文——《人类学集刊》一卷一期189页引维亚尔〔Paul Vial〕《倮族》〔Les Lolos〕8—9页)

16.云南耿马大平石头寨栗粟人洪水故事(同上189页)

17.云南耿马蚌隆寨老亢人洪水故事(同上189页)

18.拉崇几哀(Lunnet de Lajonguiere)记法领东京蛮族(Man)洪水故事(同上190页引萨维那《苗族史》105页)

19.交趾支那巴那族(Ba-hnars)洪水故事(同上引盖拉希〔Guerlach〕《巴那蛮族的生活与迷信》〔Moeurs et Superstitions de Sauvages Ba-hnars,Le Mission Catholique〕xix 479页)

20.印度中部比尔族(Bhils)洪水故事(同上190页引鲁阿特〔C.F. Luard〕《马尔瓦森林部族》〔The Jungles Tribes of Malwa〕17页)

21.印度中部坎马尔族(Kammars)洪水故事(同上190—191页引罗塞尔〔R.V.Russell〕《印度中部的土族与社会阶级》〔Tribes and Casts of the Central Provinces of India〕ⅲ 326—327页)

22.北婆罗洲配甘族(Pagans)洪水故事(同上190页引勃特〔Owen Butter〕《北婆罗洲的配甘族》〔The Pagans of the North Borneo〕248—249页)

23.同上又一故事(同上190页引前书同页)

24.海南岛加钗峒黎人洪水故事(同上189页引刘咸《海南岛黎人文身之研究》——《民族学研究集刊》一期201页)

25.台湾岛阿眉族(Ami)三洪水故事(同上189—190页引石井信次〔Shinji Ishii〕《台湾岛及其原始住民》〔The Island of Formosa and its Primitive Inhabitants〕13页)


以上这些故事,记载得虽有详有略,但其中心母题总是洪水来时,只兄妹(或姊弟)二人得救,后结为夫妇,遂为人类的始祖。标目3和12,兄名皆作伏羲,标目13作伏仪,即伏羲。标目18兄名Phu-Hay,妹名Phu-Hay-Mui,显即伏羲与伏羲妹的译音。标目6兄名Bu-i,据调查人克拉克氏说,用汉语则曰Fu-hsi,也是伏羲的译音。同故事中的妹曰Kueh,芮氏以为即娲的对音,那也是可信的。除上述兄妹的名字与伏羲、女娲的名字相合外,芮氏又指出了故事中(一)创造人类与(二)洪水二点,也与文献中的伏羲、女娲传说相合。这故事中的兄妹即汉籍中的伏羲、女娲,便可完全肯定了。但人类学对这问题的贡献,不仅是因那些故事的发现,而使文献中有关二人的传说得了印证,最要紧的还是以前七零八落的传说或传说的痕迹,现在可以连贯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了。从前是兄妹,是夫妇,是人类的创造,是洪水等等隔离的,有时还是矛盾的个别事件,现在则是一个整个兄妹配偶兼洪水遗民型的人类推源故事。从传统观念看来,这件事太新奇、太有趣了。

以上所介绍的芮、常二文,芮文以洪水遗民故事为重心,而旁及于人首蛇身画像,常文则以人首蛇身画像为主题,而附论及洪水遗民故事。前者的立场是人类学的,后者是考古学的。而前者论列得尤其精细,创见亦较多。本文的材料既多数根据二文,在性质上亦可视为二文的继续。不过作者于神话有癖好,而对于广义的语言学(philology)与历史兴味也浓,故本文若有立场,其立场显与二家不同。就这观点说,则本文又可视为对二文的一种补充。总之,二君都是我的先导,这是我应该声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