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生（三）
电脑发出“嘀嘀”的声响，靠在沙发上打盹儿的肖继中被惊醒。我怎么睡着了呢？刚才不还在云麓峰上吗？老人终于明白，刚才又做梦了，在梦中去了一趟云麓峰。以前，每当他心神不宁时，云麓峰就有某种东西吸引着他。书院、碑林，佛寺幽境、云麓道宫。多年来，他最喜欢登临此峰，一边欣赏无边的山景，一边思考问题。
还有山上的儒家胜地释心亭。
释心亭又叫宽怀亭，亭里有一座千年古碑——忠诚碑。碑刻说一个人能否释心宽怀，跟他对国家对社会对亲友，甚至对自己是否忠诚有关。亭旁有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来这里的人们往往将身上的铜钱、硬币扔进井里，表示从此远离怨恨、自我释心、忠诚处世为人。
最质朴的箴言。肖继中梦里抚摸着忠诚碑，凝视着远峰夹峙，林木茂盛，天地万物嗖嗖有声，似喜似悲，若啼若笑，感觉越来越疲惫。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好像看见形形色色的神秘黑影在树林里飘来飘去。
“嘀嘀”声还在继续，是QQ语音的连接提示。应该是儿子吧，儿子可是劝我待在家里的。谢天谢地，这是在家里。肖继中转了身，慌慌张张地抓住鼠标，按动右键。那个梦太怪了！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心里暗自嘀咕着。
这里是晚上，儿子那边应该是白天。难道儿子不放心自己的安全吗？点开QQ，却不是儿子，而是一个陌生号码要求通话。
“是肖继中老先生吗？”一个陌生的女声，标准的普通话，语速很快，听上去有些失真。“您不认识我，我知道跟您通话有些冒昧，但请您好好听我说。”
肖继中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你是哪位？”
“我是一个主持正义的人，看不惯那些诈骗老年人钱财的事。”
“我……不懂你的意思。”
肖继中迟疑了一瞬。与人面对面，都难以猜透对方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何况是网络语音？他不敢透露任何事情。
“我知道您是受害者，而且您搜集整理了他们诈骗您三十多万的证据，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您懂电脑、懂网络，您破解了他们实施网络诈骗的软件密码。”
这是怎么回事？
“您在网络上跟踪了他们诈骗的全过程，保存了所有的证据。我还知道警方也破解了有关网站，发现了密谋诈骗的真相，您的证据可以跟警方印证。现在，骗子知道您掌握了他们的情况，您的处境很危险……”
“什么？”老人听到了自己问这句话的声音，空洞、嘶哑、发自咽喉，声带由于畏惧而颤抖。
这人是谁？他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对方只有一点没有说对，那就是，肖继中不是破解了密码，而是编写软件的人胆大妄为，借助他的网络向外发送源代码时被他及时捕获。
对方继续说：“请您好好听我说，按我说的做，也许还来得及……”
不等对方说完，肖继中恐惧地冲出了家门，穿过走廊悄悄溜进电梯。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轻率的、由恐惧引起的行为，可是他无法自控。
这个家已经不安全了。老人的心一直在怦怦乱跳。家里的网络也不安全了，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那就只有儿子的新房。
儿子虽然国外，但他在梅阳给儿子买了一套住房，毕竟还是要回来的嘛。不仅无人知道他或者儿子买了那套房，院落的安保还十分严密。高高的围墙，带倒钩的栅栏，高科技的门禁，以及二十四小时的严格出入检查，时刻提醒着人们这里警卫森严。老人很庆幸，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从老人的住处到儿子的新房，步行有半个小时路程。他拐过街角，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五十米外的黑影让他警觉起来。那里有一条休闲长凳。黑影背对老人坐着，远远的路灯斜斜地照过来，可以看清那人块头很大，身穿灰色风衣、蓝色牛仔裤，头戴鸭舌帽。他大概在玩手机，手机亮光强过路灯，反射到背后，特别显眼。
他不是这片街区的。肖继中暗暗嘀咕，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转过另一个拐角，他紧张地往后看了一眼，玩手机的黑影竟然跟在身后！肖继中加快脚步，呼吸也急促起来。他不知道离开家是不是个严重的错误。
儿子让我待在家里！但儿子毕竟不了解家里的情况。
肖继中曾打算报告社区大妈或者告诉小区保安，但那个女声警告过他，不能报警，社区里都是“他们”的人。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迅速生根发芽。
女声说：社区、志愿者跟电话里诈骗你购买高价器械的人都是一伙的，知道你在收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他们联合起来想要除掉你。她还在电话里列举了强有力的事实，不是只有志愿者盈盈有他家钥匙。
除了我自己和儿子叮嘱照顾我的亲戚，还有谁有我家的钥匙呢？肖继中心里惴惴不安，却不敢再在家里待下去。
老人惶恐地走在马路上。他担心等不到出租车，或者出租车也是要害他的人安排的。玩手机的男子仍然跟着他，不紧不慢，离他五十米左右。
突然，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夜空，把肖继中吓了一跳。他立即意识到那是一辆公交车在前面站点停靠的声音。老人一阵惊喜，迅速冲过去，推挤着上了车。此刻，他觉得公交车就是老天派来救他的。车里挤满了夜读的高中生，两女孩见到他，礼貌地让了座。
可是，没等公交车起步，身穿灰色风衣、玩着手机的男子快步钻进车门里。
肖继中一下子愣住了。可是，男子若无其事地玩着手机，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挤入车尾的人群里。通过窗户的映射，老人发现男子始终埋头玩着手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老肖头，别疑神疑鬼了！他自责道。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你，或许就是个普通的行人。
公交车经过两三站后，高中生陆陆续续地下了车，肖继中满怀渴望地想着只有几站远的儿子新房，但他不敢离开这辆安全的公交车。
街上行人疏落，如果我落了单，那人再跟踪我……
肖继中继续坐在座位上，他觉得在人群里可能会更安全些。我就在公交车上坐着喘口气吧！他心想。不过，他突然尿急起来……
几分钟后，公交车停靠在下一站，肖继中跟随着几个年轻人下了车。年轻人径直往一家歌舞厅走去，肖继中不敢落单，只有跟着他们，再说，他还要找厕所。
公交车轰然启动，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最后一名乘客——跟随老人一起过来的男子也下了车。肖继中再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不过，那名男子仍然连看都没看肖继中一眼，背对着他和四名年轻人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一边走还不时看着手机。
肖继中终于安下心来。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跟定年轻人，准备在歌舞厅里解决内急问题。还有，歌舞厅里人多，如果有个什么变故，在人多的地方，那人不敢对他下手……
富丽堂皇的歌舞厅后院像一座废弃的老宅，乱糟糟的走廊，装饰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厕所里垃圾满地、浊水四流，隔间里涂着形形色色的淫秽语句。关键是，这样的场所仍人满为患，暗黑的走廊里有十几人在排队。肖继中膀胱胀得不行，他忍不住了，只得惶恐地往楼上去——不论上面有没有洗手间，找个隐蔽地也得解决了。
二楼房门一间接一间紧挨着，像迷宫一样，但全都紧闭着，似乎是已经下班的办公室，或许室内有洗手间，但肖继中进不去。公共厕所一时找不到，又无人可问，他只得沿着走廊一直走下去。走廊不长，转角就是阳台，阳台正好可以俯视后面的院子。尿意已经在迫使他就地解决，但不经意间，他往院里看了一眼，浑身瞬间凉了半截。
院子的人群里，有一顶鸭舌帽突兀出现，并恰好抬起头盯着他。短短的一瞥间，两人四目相对。紧接着，那人像饥饿捕食的恶狼一样，身子一躬，矫捷地冲向楼梯。
隔着一层楼呢，还有机会。肖继中一边不要命地沿着走廊跑，一边拨打报警电话。他听见女接警员提起了电话，便急不可耐地说：“有人要杀我，快点过来，快点……”
戴鸭舌帽的“达摩”跃上楼梯，迅速窜上了二楼阳台。你走不掉的。他想，你也报不了警，“哥哥”说过，只要老人的手机一开，他便会截断附近基站的信息。
他注视着前面漆黑的走廊，面露喜色。因为他知道再往里走，除了洗手间，再没有其他出口，目标无法藏身。走廊很黑，很窄，尽头有一扇变形的木门，那就是公共厕所。他两腿跳跃，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好似有一群人走过来，然后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敲门。
终于，他听到一个低沉的应答：“有人。”
有这些就够了！“达摩”听出了肖继中的声音。他往后一撤身，在震耳欲聋的音乐掩护下，用他强壮的肩膀对准木门猛撞过去。“砰！”厕所门弹开。
里面漆黑一片，却不见人！猎物哪里去了？“达摩”失措地搜索着，第一次为自己的鲁莽行事感到惊恐万状。
“咣！”“达摩”只觉脑袋一懵，直直地往水槽倒去。面前杵立着手持马桶盖的老人。
肖继中一脚踩在“达摩”腰上，问：“谁派你来的？”
没有回答。地上的“达摩”突然双眼外凸，身体乱扭，两手一边抓挠脖子一边抓挠胸口，脸憋得通红，眼睛里透出乞求的目光，最后翻滚到脏兮兮的地面上，半边脸浸入了便池里，浑身仍旧不停地颤抖着。
怎么啦？难道我下手太重，或者他有心脏病？肖继中想。
我得报警才行！他扔下马桶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
“达摩”拼命憋住气。他没想到自己扮了一辈子狼，却在一个老人手里栽了，必须假死才能保命。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听着老人扔下了马桶盖，脚步往门外走去。一步，两步……老人的脚步离开了便池蹲位。“达摩”确信老人已完全转过背，对他没了防备。他慢慢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抓起马桶盖。“噼啪”，马桶盖拍击在肖继中的小腿上。
肖继中颤巍巍地回头看了一眼。让他不解的是，那个要死的人竟然趴了起来，手里握紧马桶盖，正抬头看着他笑呢。
他一下子愣住了，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达摩”一跃而起，挥起马桶盖再次扫向他的头部。就在老人闪避时，“达摩”老鹰抓小鸡似的卡住了他的脖子，猛地把他的脸摁在地上。
“谢谢你好心。”“达摩”低声吼道。
肖继中试图辩解，但“达摩”没再给他机会，自言自语似的说：“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到地底下去好好反省。”
不一会儿，肖继中感到一根针管钻进脖子，接着一阵刺痛，一阵灼热。那股灼热迅速像火似的流进他的喉咙，冲进他的心脏，并燃遍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