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承诺(二)
“没想到还能接到你的电话。”手机里传出肖可语毫不掩饰的责难。
丁杨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作答。分明是肖可语的手机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关机,让他联系不上。没想到自己的脾气没处发,还遭到一通劈头盖脸的斥问。
“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呢……”
“你管我在哪儿?”丁杨似乎可以看到肖可语面无表情的怒意,“你尽管去跟老情人鸳梦重温,跟我浪费什么口水……”
这才多久啊,蒙兰兰的汽车才离开演艺中心,丁杨还待在停车场里,有人却已把他们见面的事告诉了肖可语。
肖可语声音哽咽,说出的话夹枪带棒:“我还傻傻地跟着去看什么演唱会,原来是你想在我面前显摆呢!什么歌迷见面会,什么酒会,想分手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丁杨瞪大眼睛,盯着手机,感觉电话里的肖可语变了个人似的,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停车场十分安静,只听得见肖可语电话里的呼吸声和哽咽声。
“我这不是为了办案嘛!”
“对,我没你精明,完全可以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你一个钻石王老五嘛,做什么不行?不用顾及我的感受,你继续编你的故事吧!”
电话挂了,再拨,关机。
这个晚上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丁杨灰头土脸地驾车离开了演艺中心。毛毛细雨静静落下,花树摇曳,抖落满地的清泪,柏油路在街灯照耀下闪闪发亮。他拐弯驶上梅岭路,突然感觉有人坐在后座看着他。他往后视镜看去,似乎有张陌生的脸孔一晃而过。
怎么会产生被监视的感觉呢?丁杨心头大惊,环顾四周,四下里毫无人影。
神情恍惚地回到家里,丁杨倒头便睡。也不知是梦里,还是真有人拨打他的手机,一阵铃声惊悸地响了起来。他朦朦胧胧地抓起手机:“丁杨,睡了吗?”
丁杨睁开眼睛,把声音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感觉是蒙兰兰。
“还没呢!”他尽量平静地回答。
一秒钟的沉默。然后她说:“我知道很晚了,希望你不会介意。”
“没关系,”丁杨答道,“你怎么还没休息?”
这次,她的声音有点变化,不是发哑,而是微微有点颤抖:“我知道你有事要找我,我也想跟你好好聊聊,电话里恐怕不好多说,”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含糊,语速也明显加快,“你……你能来我住处吗?”
夜空洒落着淅淅沥沥的雨,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丁杨导了航,终于七拐八弯地找到了蒙兰兰的住处。那是一栋山景别墅,一个奢侈的世界,精心设计的生活环境,只算门前摆放的鲜花,大约就够丁杨一年的生活费。
别墅里还住着一对花匠夫妇,但蒙兰兰没有惊动他们,听到汽车声,就带着一张泪痕斑斑的脸,站在门口等。
蒙兰兰住在三楼一个豪华套间,两扇巨大的风景窗可以俯瞰汉洲城。此时,正是灯火阑珊的夜景。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丁杨坐在对面,静静地等待着。
沉默了几分钟。其实,丁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凌晨一点的别墅,他倒是不担心有其他人。
终于,她抬起头。丁杨有些焦躁不安,他没有跟想要倾诉的人相处的经验,不懂得观察一个人的负罪感什么时候出现,更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帮他们一把。尽管她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但是那种仿佛深陷在悲戚回忆里才有的表情。
蒙兰兰朝后拢了拢遮在脸上的头发。她还穿着从演艺中心出来时的衣服,靛紫带白花的连衣裙,肉色丝袜,只是脱了帽子和丝巾。
“对不起,”她说,“我走神了,想起了那些往事……”
虽然极度疲劳,但她看起来依然楚楚动人。她的皮肤十分光润,是完美的奶玉白,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往事?丁杨不确定她说的往事指的是不是四年前他俩的交往,因为她接下来又说:“你不知道我这几年经历的事情。你只看到我光鲜的外表,看不到我痛苦的内心,跟你说,你都不会相信。”
丁杨没有忘记自己匆匆赶来的目的,尽量寻找得体的回答:“每一个成功者都历尽艰辛。认识你的时候,我便看出你很努力。”
蒙兰兰盯着他,点点头:“努力是应该的,不努力就会变成花瓶。”她走到吧台,剪裁合体的裙子裹着她线条优美的身体,“但我说的不是努力,而是经历,是无法左右的命运。”
丁杨默默地看着她。她拿出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他,一瓶自啜了一口,动作优雅而规范:“我很喜欢,也很敬重警察,就像以前我很喜欢你。但我知道警察并非无所不能。”
丁杨默默地看着她,等着她进入主题。但她苦笑着低下头,转变了话题:“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丁杨,还是你先说吧,你找我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
以蒙兰兰目前的心情,不宜探讨沉重的话题,丁杨觉得应该保持绅士风度,说:“还是你先说说吧!这几年,你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吧,那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说着,两眼盯着地板,并且不停地用手掌把裙子抚平:“就从十七岁那年上音乐学院前的一个夏夜说起吧!那个夏夜之前,不论是童年,还是少年,我记忆中的每个日子都是幸福的。我自以为自己有一个和蔼可亲的母亲,一个令人崇拜的父亲,一群对我爱护备至的朋友。生日有蛋糕,节日有鲜花、新衣服,总之,是那么得无忧无虑。”
“我以前很少听你说起母亲,在你父亲的百科里,好像也没有你母亲的姓名。”
她苦笑了一下:“我母亲叫叶梅,她是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常年足不出户。他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从不争吵,似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
“家庭?”她的表情更沉重了,“我那不是家庭,是阴谋。一个酝酿了二十几年的阴谋,终于在十七岁那个夏夜施行。甚至随后几年,我仍不知道那是个阴谋,直至封翎出现。”
丁杨听得云山雾罩。
她继续说:“还记得吗?四年前,你跟我闹别扭,留下一封信走了,我到处找不到你,竟然以为封翎可以代替你。那时他刚刚从国外回来,作为合伙投资人加入了蒙礼勤公司,担任了副总裁,并且兼任我的经纪人。”
听她说“以为封翎可以代替你”,丁杨有点儿伤情,却没有真正往心里去。他只是不明白蒙兰兰怎么突然直呼父亲的名字。
“封翎风度翩翩,很有抱负。从见到我的第一天,他就疯狂地追求我,让我幸福得晕乎乎的。我以为离开了你,仍然会有真爱,我以为嫁给封翎,就可以摆脱蒙礼勤,摆脱痛苦的过去。我们几乎就要落入明星与经纪人结婚的俗套。”她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表情,“但是,就在这时,我偷听到他与蒙礼勤的一次谈话。”
丁杨没有插话,等着她说下去。
“那时,我刚获得‘我是歌手’大赛第一名,又上了‘星光大道’,风头正劲。封翎表现出惊人的经纪人才能,让我出现在全国各大演唱会。那天,我在上海一个国际明星演唱会上客串,蒙礼勤赶了过来。原来,封翎要跟他摊牌……”
“摊牌?”
“他不满足于当经纪人,他要跟我结婚。”
“这没什么呀?”
“阴谋,”她说,“我撞破了他们的谈话。原来这一切都是阴谋,他们都是十足的混蛋,几乎让我崩溃……”
丁杨摇了摇头。就算封翎想霸占蒙家的财产又算什么呢?只要你们两情相悦,蒙家就一个独生女,跟谁结婚还不一样吗?财产不是都落入你们夫妻手里吗?
她接着说:“原来,我二十多年的成长,十七岁那年以至以后多年的屈辱都是一个天大的阴谋。我一直生活在幻梦里……”
“十七岁那年你碰到了什么事?”
她目光空洞,呆呆地注视着前方,迟疑了好久说:“我……我被迷奸了。”
丁杨抬起头,大为震惊。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说,“2010年,我收到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蒙礼勤看起来非常高兴,带着我出国旅游。返程途经香港时,我感觉很困,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十点多钟才醒。醒来后,下身很痛,还隐隐地流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头很乱,不敢跟人说起。过了一天,我们回到广州……感觉跟在香港住的那晚一样,下身又很痛,有血流出。我几乎要疯了,但没想到其他方面去……”
丁杨似乎听出些名堂。
蒙兰兰接着说:“后来,该到生理期时,没来。第二个月,还是没来,第三个月……我告诉了那时候觉得最亲最贴心的母亲叶梅。她苦着脸,看着我,安慰我再等等……这一等,肚子越来越大,眼看着真相无法遮掩,叶梅想用迷信的说法忽悠我,说是不是上天给我下了龙种……接着,蒙礼勤出马,帮我请了假,接我回家养着……”
丁杨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真相呼之欲出,却又迷雾重重。谜一般的女孩,这是丁杨跟蒙兰兰结交时的感觉,也是他下定决心离开她的原因——不仅仅是他觉得自己高攀不起。
“龙种什么的我当然不信。但我又无法得知真相。就在无比痛苦的困惑中,我被送进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男孩……”
丁杨抬起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女人。蒙兰兰勉强支撑着的勇气已经崩溃,坚强的外表好像伤口上的绷带一样拆除,脸上全是悲伤和对自己的厌恶。
“孩子呢?”
“现在可能在M国,”她说,“封翎跟蒙礼勤对话时说的。我只看了一眼,他出生时‘哇’地大哭一声,我看了他一眼,便被人抱走了。我以为他们是按医院的规矩抱走的,医生也这么跟我解释过,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事实上,当时,我也没办法带着他。潜意识里,我希望如此,就当没有发生过。”
她转过脸去,哽咽起来:“那时,我多么希望能把从前改写一遍,让我重新拥有一个小女孩的梦想,从头再来……”
她停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这是最后的沉默,暴风雨到来前的寂静,她几乎垮掉了。不管她以前为了守住秘密,构筑了什么样的防线,现在已完全崩溃。
在办案中,丁杨见过不少饱受折磨的心,但眼前这个恐怕是最痛苦的。她说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秘密,但绝不仅这些,更多、更残忍的事实一定还在后面。
蒙兰兰看着丁杨,眼神里全是祈求:“后来,我大学毕了业,很高兴认识了你。我以为你能保护我,但你逃走了。”
听到这里,丁杨的脑袋里像装进了无数只蜜蜂一样,那些蜜蜂发出嗡嗡的声音让他觉得头大了起来。他们相恋时,他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热衷于志愿服务的女孩儿,慢慢得知她是富豪蒙礼勤的女儿,他觉得自己高攀不起,配不上她;继而发现她身上蒙着一层神秘的纱衣,有人在监视她,甚至监视他——他以为这是富家女应有的保护;直到有人隐晦地警告他离开……
“我明白,那时我们没那么相爱。”她泪如泉涌,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做出那种选择是你的权利。此后,我一心扑在事业上,直至听到他们谈话的那天晚上……”
丁杨站了起来,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她点点头,渐渐止住了哭泣。她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轻轻地盖在丁杨的手上:“谢谢你。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说,“你无法想象,更无法容忍那样的阴谋。”
丁杨无话可说。也许苦难真的可以造就一个人。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她究竟是如何经历了这一切,最后还能完好无损地置身于一个大红大紫的世界里?
“你不知道。”她说:“我其实只是一个弃婴。也许,像我儿子一样,一出生便被人遗弃。蒙礼勤、叶梅只是我的养父母。这是那晚从他们的谈话中才知道的。”
她擦了一把眼泪。
“他们没有子女,”她说,“好像是蒙礼勤的基因使然。但碰巧的是,我的基因能满足他的生育条件。于是,从我出生,他们便精心构筑了这个阴谋。十七岁那年,他们在我的饮料里下了药,丧心病狂的蒙礼勤迷奸了我……然后抱走孩子,送到M国……他们想继续掩盖真相;他们想等男孩长大,让男孩来继承家业。”
丁杨静静地坐着,在她一系列的不幸当中又加上这一条。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的时候悲剧就像河水一样流淌,需要有相当好的水性才不致被淹死。
“男孩寄养的家庭是封翎的表亲,一个20世纪移居M国的中国人。”她说,“封翎来到蒙礼勤身边一定也是早有预谋的。”
“封翎干了什么?”
“封翎原来学的专业是信息技术,后来转向智能医疗器械,因为蒙礼勤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为了上市,蒙礼勤还需要一大笔资金,封翎拉到了一位外国投资者。这样,他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蒙礼勤身边。封翎以为获得了我的心,于是孤注一掷,决定跟蒙礼勤摊牌。谁知道这一切都被我知道了。”她笑出了声,丁杨从没听过比这更像哭声的笑。
“他以孩子的秘密为要挟,要平分蒙礼勤的财产?”
她摇摇头:“不,不,他的胃口大得很,他要的是全部。”
“蒙礼勤答应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对,答应了。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一口应承。但他提出了一个阶段性签字的方案。也就是分三次在协议上签字认可:封翎跟我结婚第一次签字,男孩进入大学第二次签字,男孩独立生活后,他就最后签字,移交所有财产和权力。”
“这样看起来倒是公平。”
“可对我不公平!我不能跟封翎结婚。我本来生活在蒙礼勤给我带来的屈辱中,然后又要生活在封翎给我带来的屈辱中,我不能跟封翎结婚!”
“其实,”丁杨斟酌着措辞,“蒙礼勤的三步走,是在救你。”
“不是救我,他是在自救。”她说,“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一只花瓶,一只表演猴,被牵着不断地表演一些把戏。我的演艺活动不过是为他们提供社交保障。上流社会不是那么好混的,那些人看不起暴发户,但艺术可以帮他们打开上流社会的门。”
她喝干瓶里的水:“很有讽刺意味,是不是?我不过是他们的一笔社交财富。而且,这一切我不能声张,也不敢声张,我要做一个好女儿、好歌手,作为回报,才能享有一定的自由,享有他们别有用心的爱和呵护。”
“封翎没有逼着你结婚吧?”
“暂时不会。”她说,“他们想推动康馨集团上市,首次公开发行股票之前,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也可以等待,等待反击的机会。”
“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我的儿子还活着,他就在M国。知道这一切之后,我觉得自己要疯了。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吗?”
丁杨终于明白了她约自己的目的。她的话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但,是真的吗?他看着她,她望着汉洲迷蒙的夜空。他似乎触摸到无尽的黑暗中她孤独的灵魂。“你知道他寄养在哪里吗?知道那个寄养家庭的情况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要醒着,过去的屈辱就如鲠在喉,儿子的模样时时刻刻在我眼前出现。我无法考虑别的事。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用什么方法。”她迟疑地握住丁杨的手,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你会帮我吗?”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帮你。”
那双抓住他手腕一直没有放开的小手,比刚才抓得更紧了:“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只有你会帮我,只有你能信任。可是,我时时刻刻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如果我设法找儿子,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丁杨不想跟她商量细节问题:“我会尽力,不过,我也有件事问你。”
“什么事?”她冷冷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说过你有事问我。”
“我帮康馨集团封杀了一起负面舆情,但我发现,你的志愿服务协会陷入很深,我想知道,协会还是你在管理吗?跟康馨集团有没有关系?”
“如果我说没有任何关系呢?”
“我有我的发现,现在我只想听你怎么说。”
她点了点头,两手自然地松开了丁杨的手腕。
“你觉得我的演唱会怎么样?”她没有回答丁杨的问题。
“非常出色。你让全场观众为你欢呼。”
“是的,不管唱什么歌,我都是在唱自己的生活经历。这让我有了活好每一天的理由。”她的脸上看不出哀伤,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绿的水。
说着,她站了起来,似乎有送客的意思:“我唱歌是为了有个活下去的理由,我唱歌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进地狱。但我累了……”
丁杨的心里涌起一股凉意,但他十分得体地把握着自己的分寸,说:“那我们有空再谈,你好好休息。”
“好。”她说着,闭上眼睛,“那样更好……”
过了一会,她伸出一只手。丁杨握了握,往室外走。临出门时,她掏出一张纸条:“这里有我的手机号,是别人不知道的,只要我不在台上唱歌,我会随时接听你的电话。”
“我不知道能不能休息,至少现在不能。”她送丁杨上车,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停了一会,“今晚你不该来,丁杨。我在你身上绑了一颗炸弹,小心点儿。”
丁杨驾车出门,望着来时的路,黑泽的沥青在雨水中显现着一种淡淡的亮色,然后是一片完全的迷蒙,这让丁杨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