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生（七）
丁杨赶到梅阳分局的时候，强超已经在门口等着，仍穿着同样的T恤，同样的牛仔裤，不过好歹已洗干净。黑客是一些古怪的家伙，但他们是世上最理智、最崇尚技术的人群。
进入分局机房，丁杨将一张优盘插入主机，输入几行指令。强超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眼里散发出夏日阳光一般灼热的气息。丁杨觉得他的每一寸皮肤和骨头都在欢叫。他说：“这台电脑的防御前所未有的严密。”
两个小时，两人喝了八杯咖啡。胡志远实在受不了，追着丁杨问：“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已经看着你们运行了几万遍，为什么还翻来覆去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老人是个奇才。”丁杨说。
“这个老头儿也是黑客？”胡志远大吃一惊，“我以为黑客应该都是年轻人。”
“黑客也会老，”丁杨微微一笑，“不过，确切地说，老人还算不上黑客，应该是……”
“密码朋客，”强超兴奋地说，“也许是全中国最厉害的密码朋客。”
胡志远皱眉问：“那是什么东西？”
丁杨宽容地对胡志远点点头：“你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黑客，专门破译密码的。”
“还擅长编写密码，”强超补充道，“所以我们一直无法获取这台电脑里的数据，密码这方面，我们都不如他在行。”他突然抬起头看着丁杨：“你们究竟要在这台电脑上找什么？”
“线索。任何有关老人死因的东西。”胡志远说。
这种回答等于什么都没说，强超嗤之以鼻。丁杨犹豫了一下，决定透露一些案情：“还有……关于康馨集团、养生保健、医疗器械等，看看他是否侵入了别的公司系统，比如医疗器械制造公司，或者研究所，也可以寻找跟这些事情有关的人……”
“好吧，”强超的语气很勉强，“可如果进不了这台电脑，就什么都别想找到。”
“老人年轻时留学M国，”胡志远提示，“他会不会用英文句子做密码？”
丁杨盯着胡志远，有点儿犯愁：“我的英文可不怎么样！”
“我来试试，无非下载一本语言词典罢了，”强超说，“理论上是可行的，不过，你的‘解密王’需要重新设置一下。”
半小时后，电脑主机发出“嘀嘀”的嘶鸣。丁杨两腿一跃，端正地挺直在椅子上，盯紧了屏幕上两行英文：“谁看得懂这句话的意思？”
强超将那行文字复制粘贴到搜索引擎里，中英文对照翻译，结果很快显出来：“请真心地对我，把今天永远地保存在你心中。”
胡志远问：“是两句诗，或者英文歌词？”
“Be always true to me,keep this day in your heart eternally，正是《恋人协奏曲》里的一句歌词，”强超说，“没想到他用这个作为进入电脑的口令。”
丁杨输入密码，按下回车键，于是，他们走进了肖继中的隐秘世界。
他纷乱的内心世界已转变成二进制的数字，转变成微电流。他灵魂里不安分的一半保存在虚拟国度，以独特、古怪的方式，表达出他对盈盈的迷恋。在他的加密文档里，这种迷恋不加约束地开放出疯狂的花朵。
描述肖继中爱上盈盈，或者说喜欢上那个让他觉得应该是盈盈的电话女孩的心路历程使人感到痛苦，因为这撕碎了人们的现实安全感。
事实上，网络的介入已经打破了现实生活的安全感。只是身在其中的人不肯承认，就如同乘坐车、船、飞机的危险性，你有必要去忽略它，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真的揭开生活中非正常的一面，可能一辈子不敢出门。
丁杨想，盈盈与肖继中共度的时光应该是愉快的，关心、照顾、倾心长谈，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迹象，也是他萌生爱的基础。但他对那个打电话的“盈盈”却流露出古怪的感情，同时用巨大的意志力克制着这份情感，老人被分成了两半——可是，电脑记述的东西，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没有答案，肖继中已经离去。
他完全沉迷于对盈盈的想象中，将她的照片与其他图片混合起来，构思出离奇的艺术画。他甚至将盈盈的头、身与自己的头、身互换，创造出半男半女的怪物——其中一定蕴含着难以启齿的意象。
走进老人的疯狂世界，在场的人都感到震惊。胡志远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老人死亡的看法有必要重新立论。他要立即传讯盈盈，但丁杨建议他别这么做。丁杨坚信，藏在电脑里的老人，一定是盈盈连想都不敢想的那个人。
“这么严密的安全措施就是为的这个？”胡志远不解。
“还有更需要保密的。”丁杨俯身在键盘上敲击了一下，几秒钟后，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的标识跳了出来，接着是一长串名单之类的东西。
“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胡志远依旧摸不着头脑，“据我所知，这个研究所几年前就破产了，保存它的资料干什么呢？”
“一般黑客入侵别人的网站，无非四处遛遛，换换图标之类。可是，他把人家公司的整个网站都做了镜像，真是疯狂……”强超一副崇拜的表情，“你们说他是个老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竟然可以设置隐形登录，随意更改别人的口令。他还编写了一个自动记录器，可以隐藏在系统的任意终端，录制该终端输入的每一个字符，使用者却一无所知。”
胡志远可不想听强超夸耀老人的网络技术。他本来期望能找到一些老人被杀的线索。可是，却看到老人侵入一家公司的系统，而这家公作司早已破产。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呢？
“我再看看。”丁杨按了几个键，随着光标浏览着镜像网站。从对公众开放的网页看，研究所的目标是医疗器械研究，但有几个网页专门介绍一些保健药物。
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一长串看起来无意义的字母和数字。
“这些东西恐怕得请教专家才行。”丁杨说。
强超点点头：“不过，不管这是些什么，一定是老人极想知道的。他储存了很多链接，指向的都是这些东西。”
丁杨瞪着显示屏：“我想，还有一种可能……他会不会是受人雇佣。他所做的都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强超表示赞同：“嗯，这样的工作可以挣很多钱。”
胡志远顿时两眼放光：“你们说到了点子上。老人闲来无事，极可能为别人做这个。他家买了很多高科技医疗保健器械，他要付器械账单，要为盈盈买东西，获取她的欢心，肯定得花很多钱，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我们需要弄清是谁雇用了他，为什么要如此深入地了解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或许，他就是因此而死的！”
“被雇主杀死的？”强超问。他静静地坐着，突然发出粗重的呼气声。丁杨转过脸看着他，他的脸色本来就白，可丁杨发觉他此时的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
丁杨想找出恰当的话来安慰强超，不要把他吓着了，但已经迟了。他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他说：“我们必须立即下线。”
“别慌，小崔。”这回丁杨没有叫他“小强”。
“慌？他们已经杀了一个人，我不想当第二个。”强超瘫在椅子里，感觉身上的力气像皮球漏气一样突然一下子漏光了。
胡志远撇了撇嘴，他有点看不起这个没有骨气的小男人，说：“这里是公安局，没人能找到你。”
“你懂什么？每个黑客都有自己的特征，那叫网络个性痕迹。”
丁杨轻轻抚着他的肩膀，好像在给他鼓劲：“镇静点儿好不好，即使留下个性痕迹，那也是我的痕迹，跟你没有关系。”
“你？也许有你的，但我的更多、更明显，”强超盯着丁杨，像看着怪物，“你是帮过我的忙，但我还不至于为了几十块钱的恩情去送命。”
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胡志远已经很不耐烦了，丁杨冲他微微摇头，然后拉过椅子坐到强超的对面：“崔久道，我是不能给你多少钱，但我还是希望你跟我们合作。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才华有志气的孩子，聪明、灵活、有抱负，可你并没有好好运用你的才华。”
“那是你的想法。”
“这么说吧，小崔。五六年前，我也跟你一样，每天跟黑客朋友们瞎混，甚至黑入一家网站，差点犯下大错。看到你，就像看到那时的我，我真不忍心让你这么浪下去。现在，我给你一个真正做点有用的事的机会，而不是虚度光阴。也许，你可以变得跟我一样。”
强超哼了一声：“我比您出色，领导，您落伍了。”但很明显，丁杨描绘的“可以变得跟我一样”的前景还是打动了他。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有点酸，他懂得落魄的滋味，像一朵在水里漂来漂去的浮萍，他也想像丁杨一样拥有一种特别的东西。
“也许你是对的，所以我希望你是真正的出色。但是目前为止，你还没让我看到你是如何出色，还不得不靠我帮你洗刷展览会上的盗窃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