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凯撒”(一)
三天后,南都市。
丁杨踌躇满志地站在专案组办公室的窗口,望着城市五彩斑斓的夜景。清新的海风吹拂着他的上衣,近处是苍翠葱茏的林地,林地的边缘是高耸入云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更远处是碧波荡漾的海湾。几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总算有了结果,距集中抓捕时间只有十分钟了。
“不用担心。”计智兴奋地说。他是南都市公安局网侦支队副支队长,专案组的负责人。他为专案很快结束而激动。原来,他觉得公安部派丁杨前来指导是多此一举,但丁杨到来三天就拿出重要线索,令他非常佩服。
“行动结束,一定陪你逛逛南都。”计智接着说,柳丝一般的目光在窗外的夜空中飘过。
丁杨从没见哪个男人像计智这么唠叨,他可不想逛什么南都。这次的抓捕对象不一定就是打科技园主意的人,更不是那个挑战者。三天的侦查,虽然发现了一帮黑客,而且形成了严重的犯罪链条,但他们玩的是小偷小摸的把戏。他总觉得背后真正的大鳄没有现身,大鳄或许正是那个挑战者,或者正是那个打科技园主意的人。他的心弦轻轻颤动着,揣摩这繁华夜景下阴暗的黑客世界,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行动就要开始了。”计智催促丁杨动身,“别担心,行动不会有问题,这回还南都一片清朗的网络,你是最大的功臣。”
丁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只是配合你们做了一些基础摸排而已,功劳是你们的。不过,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预感预感的了。”迎面走来一名便衣,冲丁杨说,“祝贺你,老同学。”
他叫梅小刚,外形像只巨型玩具熊,有一双爱笑的眼睛,手掌有羽毛球拍那么大,跟丁杨是刑警学院网侦短训班的同学。
梅小刚身材笨拙,心思却十分灵泛,一声招呼之后,立即闪开身,亮出身后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人。梅小刚介绍道:“刑侦支队队长石坚,这次行动的现场指挥。”
石坚目光灼灼,热情地握住丁杨的手:“丁专家,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抓捕计划是早就拟订好的,石坚的指令也早就传达下去。所谓指挥,不过是在电子指挥屏前向丁杨介绍各组的实施情况。
这次抓捕分三组同时进行,每组安排一名网警、十名刑警。
一号目标网名叫“一灯大师”,住在城东区一座老居民楼里;二号目标网名叫“被宠坏的坏小孩”,在城西圣堡小区,侦查发现他俩曾经在网上有过接触,探讨过跟诈骗和勒索有关的问题;三号目标定位在蓝晶科技园南面的一处房子,房子登记在一对名叫朱强和刘小碧的夫妇名下,证据显示,夫妇俩及一个叫王冲的年轻人都用过李昕朋这个化名收取诈骗所得的赃款。丁杨发现,李昕朋在网上和几名钱骡有过联系,并出现在一个专门讨论在线电子商务支付的论坛里,钱骡多次通过这种支付服务给李昕朋汇钱。附近的银行也有证据表明,这三个人都曾经从同一个账户里提走现金。
三个目标都被顺利抓获。一号目标“一灯大师”,22岁,从内地“南漂”过来已经两年多,并不是什么几进宫的角色。面对丁杨,他瘫倒在审讯椅上,表现得相当悔恨:“唉……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一灯大师”坦白了自己的密码和网名。他毕业于职业技术学院,学的就是计算机专业。去年年初,他编写了一套基本的bot代码,开设了自己的主播频道。主播中,他认识了一个名叫“优秀的流氓”的网友,这个网友又介绍他认识了“天使之缘”。按照“一灯大师”的说法,“优秀的流氓”和“天使之缘”正在开发一种“能自我繁殖的程序”,它能在电脑之间自动传播,每到一处就会控制对方的主机。
但是,当问及“能自我繁殖的程序”是不是“闪变”时,他先是迟疑,接着说“闪变”是另外一个软件,编制人叫“凯撒”。他不知道“凯撒”的真名,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只是那人很擅长病毒攻击和敲诈勒索。
“一灯大师”交代,“优秀的流氓”和“天使之缘”在地下网站打出过“出租勒索软件”的广告。他们两人负责接待问询,派他实施攻击演示。他说,所谓演示不是模拟以前的攻击案例,而是实打实地对某些有利可图的公司发动攻击。有时通过攻击窃取公司的信息,或者直接盗取对方的账户,有时让对方网站瘫痪,打击竞争对手。
被他攻击过的网站中,有不少在线网贷平台。他首先在网上跟目标的员工聊天,了解潜在的攻击目标,包括它的日程安排、技术架构等。如果它有自己的域名服务器,他就把它列为首选,因为这样的公司不能随意切换IP地址。
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他在目标网站最忙碌的时候进行活动,装扮成联络业务的用户混在数十个来来往往的IP里,以迷惑那些有能力找出他们位置的人。然后,他把自己的线路连接到平台加密的员工考勤通道里,伪装成员工身份,从加密通道连接到平台网站上,从网站内部发起攻击。
为了拿到酬劳,他在境内外找两个相互联系的代理人,也就是钱骡。钱骡把现金转成虚拟币,从境外提出来,再变成现金。这个步骤虽然需要付出一定的手续费,但可以逃过国内银行的监管。
据“一灯大师”交代,尽管他做了伪装,但选取平台时是最容易被发现的。毕竟他的调查都是一些无聊的访问,而每一个平台网站都安装了恶意软件过滤器,只要网贷平台公司清查访问日志,就有机会找到攻击者调查用的IP地址。只是,被发现也没关系,那个IP托管在僵尸电脑上,目标公司无力反击。
二号目标“被宠坏的坏小孩”脾气暴躁,非常不合作,而且否认参与任何非法活动。直到将他的手机通信和IP记录摆在面前,才吐露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他的软件也来自地下网络大鳄,大家都叫他“凯撒”。
他交代,此人是地下网络论坛里最受尊敬的人物,同时,也可能是网络史上最可怕的罪犯。但他犯了些什么罪,怎么实施犯罪,“被宠坏的坏小孩”一概不知。
三号目标有些麻烦,虽然抓到了,却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刑警冲进去的时候,朱强夫妇十分冷静,他们的电脑里没有硬盘,网线是断的。丁杨怀疑他们从内部得到了消息。
即便如此,这次行动也可以说是成效显著,不仅摧毁了一系列窝点,最关键的是揭露出了幕后的网络大鳄——“凯撒”。
梅小刚对丁杨越来越佩服。这位同学只用了三天,仅仅三天,就在南都掀起一场净网风暴,接着还抛出一个怀疑:这些诈骗或勒索活动,不仅是数据主义者在免费推销诈骗技术,而且有某个顶级黑客在推波助澜。比如“凯撒”,甚至在“凯撒”的背后,还有更大的团伙。
这是丁杨的疑问,也是他梅小刚心里最大的疑虑,他未说出口的秘密。有几次,他差点把秘密给说了出来,差点说出那个他触摸到的若有若无的信息,那个渗透、游走在追踪程序边缘的代码,如抵在喉咙的刀、无法捕捉的幽灵般的呼吸。他常想,如果他不是那么胆小,如果他不是那么不敢肯定,如果他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疑惑,那么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他看了看坐在副驾驶的丁杨,至少,丁杨恐怕就不用来了。
这是集中行动后的第二天上午,梅小刚驾驶汽车行驶在车流潮涌般的绕城高速上,经过海珠高架桥圆环,进入蓝晶科技园里。园区很安静,几乎没什么车辆,也不见高楼大厦,一座座精致墅院掩映在葳蕤树林里,一派田园风光。
梅小刚自称最喜欢做两件事情:一是开车,他一直有车瘾,只是几乎没人敢坐他开的车了;二是上网,他当网警,就是为了清除网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让自己和所有人不为网络困扰,安享智能的喜悦。没人理解他的这一说法,他想跟丁杨好好聊聊,但丁杨却时刻眉头紧锁,时而看看窗外的风景,时而聆听笔记本发出抚慰人心的咻咻声。
反正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因为丁杨来到了他的地盘上。现在,丁杨为专案亮起了一丝光明,点燃一线希望,他可以经常跟丁杨在一起,总有说出自己想法的机会。
汽车在一栋小楼前停下,白底蓝字的“芯导科技研究所”招牌前站着一位美女。照面的瞬间,丁杨猛地一愣,这个女孩的面容有点儿熟悉,好像是汉洲的某位同事,又或者是某个影视明星,也可能是他参加过的某个重大活动上的嘉宾。
“我叫乔曼儿。”美女伸出手。
丁杨趋步上前,握住美女的手说道:“我叫丁杨,耽误您时间了。”
乔曼儿露出一丝高冷的笑,没有客套,带他穿过过道,进入一间会客室里。这里一点也看不出是尖端通信芯片研制重地的样子,明亮宽敞的空间里居家风格的摆设,有种宾至如归的味道。丁杨事先了解过,这里就是研究所的核心,汽车进来时经过的层层岗哨都表明了这一点。如果他不是拿着公安部的介绍信,是进不来的。
在沙发上坐下,丁杨正打算开门见山提出问题,却注意到乔曼儿显现出忧伤的神情,左胸别着一个黑色的蝴蝶花。
“这个时候打扰您,真的很抱歉。”丁杨说。
乔曼儿怔了怔:“哦……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她不想用私事打扰接下来的谈话,但她不能不佩服丁杨目光敏锐。那个黑色的蝴蝶花确实代表哀悼,对象是邓敏。
“那我们开始吧,来意在电话里说过了,不知您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乔曼儿像一锅没有动静的温暾水,答道:“据我所知,自研究所成立以来,黑客攻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通常,懂些皮毛的孩子总是把我们当作假想敌,以攻击我们为荣,有的还公开炫耀。但真正破解我们的防火墙,或者逃过过滤软件的还没有过。”
“能查查记录吗?现在!”
乔曼儿摁了一个内部通话键,同时说出自己的名字。听了她的要求,话筒里立即响起键盘声。在计算机运作的空隙,她闲聊似的问:“听说你们抓了好多小屁孩,对不对?”
“也不仅是小屁孩。”丁杨心不在焉地答道,耳朵仔细聆听硬盘运作的“吱吱”声,仿佛那声音可以透露出他心中希望的答案。
“抓住背后的大人物了?”她说,“希望你们能有所收获,这样至少可以让网络明亮一点。”
“嗯。”
“吱吱”声停止了。
“把结果传输到这边屏幕上。”乔曼儿对话筒说,转头看着墙面上的显示屏。
丁杨深深地吸了口气。
乔曼儿一边接收,一边说:“以前攻击数据多得多,除了攻击我们,还攻击我们的客户,可是最近少了许多,也许得感谢你们的大力帮助。”
梅小刚像瞬间焕发了青春,说:“那是,净网行动开展半年以来……”
乔曼儿却蹙起眉头,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最近两三个月,攻击更多了。”她了一眼丁杨,“不过,引起我们防火墙反噬的黑客攻击不多。对一个靠欺诈为生的混混而言,这种攻击难度太大了。”
丁杨意识到,这条路走对了:“你们追踪到攻击者的地址或者对方使用的软件吗?”如果乔曼儿给出肯定的回答,他们的侦查就可以离开迷宫,或者说,插入黑暗的核心。
但乔曼儿摇了摇头说:“通常不会反追踪,黑客攻击都采用匿名方式,追查起来耗时耗力。我们只确保自身安全,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耗费精力。”
“那就是说,攻击痕迹一定还在,对不对?我是说那些独特的攻击手法、独特的编程代码,每个黑客都有他自己的个性。”
“我没办法立刻回答你,我们必须清理每一次攻击数据,这得花点儿时间。”
“能不能把攻击痕迹复制给我们?”
“当然可以。”乔曼儿的语气中透露出她想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丁杨解释道:“我们储存了各类黑客的攻击痕迹,有的来自攻击者的电脑信息,有的来自被欺诈者,或许可以鉴定比对出它们的同一性。”
“这是个好主意,但我希望你们能分享鉴定结论……”乔曼儿的双眼亮了,“哦,我知道为什么觉得你的口音很熟悉了!你是汉洲的……”
说着,她突然住口,仿佛意识到泄露了个人隐私似的。但她看向丁杨的眼光变了,之前的那种冷淡和漠然完全没有了,好像季节里的两片落叶,碰巧在树底下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