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府衙外面的拴马柱上拴了一头黑色的叫驴。一个比那头驴更瘦的乡下人弄了抱青草,正一把把往驴嘴里塞。闫武义没有跟洪用舟他们说话,带着人超到了前面,先在府衙门外摆布开了。
那头驴在东昌府太出名,它的长脸比它主人的那张长脸好认,名也比他主人的好记。常在街面上走的人就没有不知道它的。它的主人伴它的福,也得了个“驴大人”的诨号。闫武义一看到这长脸的畜生就明白了七八分。
可这头驴自从当差以来和侍弄它的人都没见过这么齐整的阵仗,它的嘴停止了从那个乡巴佬手里扯出草茎,尾巴打着转儿的甩了甩,四个蹄儿不自觉的往旁边挪了两步。东昌府见过世面的人见过兵见得多了,可这般齐整的也是头一回。也有眼尖的一下在行伍里逮到一张熟脸,兴奋的嚷着打招呼,可是那短小队伍里没人理他。
“他娘的!难道老子眼花,认错了人?”
衙门那几个原本散漫的、掂着肚子,从来眼皮子往下瞧人的号房、捕快、弓子手,看着衣物不整齐,人却很齐整,身上没有号褂号标,却都腰扎牛皮带,背着新式洋枪的这么一小队人一下子摸不清来路。哥几个被那股气势震慑住了,一个个身子顺墙顺门框的站直了些,脚也不自禁的往两边挪,把占惯了的府署门外敞亮的部分让了出来。在自己的地盘上竟头回有了些扭捏生分,显得羞羞答答了。
府衙前来瞧新鲜、看热闹的人聚的越来越多。
洪用舟嘴巴硬,心里却很忐忑。自从去年这个姓克的德国和尚来了东昌府,除了第一次见面还算勉强得过去,以后只要他来,没有一回不是把个公廨闹得鸡飞狗跳。尤其是这个怪物咆哮着挥舞拳头的时候,他的那些巡捕和拿着水火棍的班头衙役先吓得抖起来,有的竟顾不得他这个大人还在堂上,自顾自顺着摸着墙壁溜了。
荒唐!事后洪用舟狠狠骂过他们,太过分的也赏过板子。
不过洪用舟知道,这没什么用。
也难怪他们。
毕竟那些人不过就是在衙门混口饭吃,作威作福惯了,在这个地头上哪里见识过比他们狠的!
唉!洪用舟不是不知道,遇到事情是指望不上他们的。可真遇到事的时候,看到这些不争气的死相,他心里就由不得自己产生出一种被贼逼到绝境时的颤抖,让他觉得极其无助。餐餐吃人参都没那么足的精神受这份气。
“还是为了郝庄的地!”洪用舟边喘着气,对身旁的老夏道:“运河里的王八也没他咬得紧!”
“东翁,可不能让给他!”夏夫子声音不高,但急促有力,“那不然······”
“我知道。”洪用舟脚下一停,“玉皇庙那只葫芦还没摁下去,不能让这里又起来个瓢。”他看了眼夏夫子,道:“那我就真的要先挂冠了!”
说完他把衣袖一甩,把袖口紧紧攥在背在身后的手里,迈开了脚。
洪用舟回到衙门口的时候,闫武义的带的勇丁已经分布站好,一个个绷得笔直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哎呀!他舒了口气,敛了敛神,上了台阶。
闫武义站在门旁对他行了个叉手礼。
洪用舟脚没还跨进门槛,先停了下来,看了看这些勇丁。
“你跟我进去。”
“大人回衙!”的呼声从大门一直传到上房。
闫武义检查了一下身上,三步并两步的跟了上去。
洪用舟走到大堂的时候,那个德国人正坐在堂上一侧的如意椅上旁若无人,兀自欣赏着手指上的那枚在伊斯坦布尔等船期间从一个希腊人手里买下的蓝宝石戒指。
见到洪用舟时他并没起身,直到知府大人两只脚入了大堂,难得他抬了抬屁股,勉强做了个要站起的姿势,跟洪用舟打了个点头招呼。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洪用舟手一举,拦住了:“请稍坐,喝茶。本府换了衣服就来。”
只片刻,衙役们排好了班,喝声“大人升堂!”那个德国人下巴微微扬起看着这一切,他脸上流露出一缕难以自抑,自己都不会察觉到的,看劣等表演时才会出现在脸上的蔑笑。
洪用舟换上了顶戴和袍服马褂回到堂上。
他正了正冠,在屏风前的案子后坐下来。
那个德国人坐在椅子上对他略一欠身。这让洪用舟非常的不快。他的两只手缩在袖子里捏了捏拳头,把气放平了,道:“贵神父今日造访,不知所为何事?”他那口四川口音的官话把“贵”说得像“鬼”,闫武义觉得挺是那么回事,他站在洪用舟身后看了眼洪用舟,想笑,却只能放在肚皮里。
“洪大人,我想······”德国人想了半天,没找着合适的词,涨得通红的脸使他那双眼珠子显得越发的蓝。
“克大人,恕本府直言,”洪用舟蜷在袖子里的两只手伸了出来,在案子边抡弹了弹,“你不是带着通事吗?让他说嘛。等你把话说完,怕是要吃夜饭了!”
洪用舟的那口四川官话那个德国人没法听全,甚至连个大概都难。但他能感觉到这个“The Mandarin(满大人,西方当时对中国官员的蔑称)”是在嘲笑他。
“驴大人”那张被傲慢浸淫彻底了的白脸被自我揣测的嘲讽激怒,不过这回他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抢身到案子后眼睛盯着眼睛,鼻子对鼻子顶着案子后面这个只要一抓能捏成纸球儿的老头。毕竟他也注意到了,这回这个狡猾的中国佬身后还站着一个根本不为他雷霆震怒所动,也不看他,似乎不怎么怕他的黑汉子。“驴大人”来过东昌府几次,以前没见过这个中国佬手下还有这样的人。
洪用舟端坐着,完全没看这位神父,但这位“驴大人”的一切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没想到今天总算能压这混账一头,洪用舟心里头舒爽极了。
那个德国人白脸上的红褪到几乎正常了,他手指一勾,身后的通事凑近了他,“驴大人”偏转了头跟他说了几句,那通事点点头,走到大堂中间,对洪用舟鞠了一躬。
“大胆!跪下!”两旁的皂役断喝了一声。
那通事“噗通”就跪了下去。
德国人却站起身,两步抢上去,一把把通事从地上拽起来,看了眼洪用舟,然后瞪着眼盯着那些衙役,用参杂了汉语的德国话道:“你代表的是我,获得圣父授权护教的克劳德神父。圣父的仆人,伟大的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在东方的臣仆。除了圣父,不准你向任何人下跪。”
洪用舟以轻蔑的眼神看着这个德国人的表演,没拦他,也没说话。
那个通事站起身,佝偻着身子,看了看洪用舟,仿佛有一千个不是都让他背在了身上。
“你就站着说吧。”洪用舟蔑笑着淡淡的说到。
“老爷,不,大人,”那通事仍然弓着身子,两只手仿佛是黄花闺女的玉指第一次碰着男人手一般,扭扭捏捏拱在一起,道:“克神父这次来,就是想求您把郝庄那间庙让给他。其实就这么个事。”
他总算在心脏跳出嘴巴前哆哆嗦嗦把话说完了。
“据本府所知,你说的那间庙,本是当地佛寺,你们原本只是借用,这才不到一年,如何变成了让他呢?荒谬!何况郝庄隶属莘县,这样的事应当找莘令与地方缙绅商处,上次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
通事唯唯应着,又跑到德国人那里跟他咬了阵耳朵。
“我们神父大人说了,”等他再回过头跟洪用舟回话时,似乎气壮了许多,“莘县县令不过从七品的小官,与我们神父大人不对等。而且他也说了,莘县县令和地方劣绅都是都是,额,穿一条裤子的坏蛋······”
“哈哈哈哈,”洪用舟没等通事把话说完,兀自先大笑起来。他手指在案子边弹了弹,道:“莘县维护地方而已。不如他的愿,”他飞快地扫了眼德国人,“就是坏蛋。人家一座庙香火未断百几年,你们一句话说‘借’,便把人家连和尚带菩萨统统挤出了门。如今又要地方‘让’给你们。你们倒是好人!”洪用舟一脸冷笑的看着那通事,两肘撑在案子上,身子往前一倾,“欸,本府问你,你们的上帝是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有人打你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
“是的。”通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圣经》里的教导。”
“那你问问他,”洪用舟又朝那德国人瞟了一眼,“他是不是把你们的《圣经》读反了呢?”
“西教自前明传入中国,世祖爷的时候也有许多教士在华,未闻如此跋扈。你也像个读了几句书的人,宗教总在功德善行而已,你不懂吗?怎么反而为虎作伥呢?”
通事被洪用舟的话顶得全无退路,但他又不敢把这位知府大人的话明明白白说给“驴大人”听。他惶惶的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
“你说出来,”洪用舟对他道:“把我说的话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怪不到你身上。”
通事看了看洪用舟,又望了望那个德国人。
那个德国人正以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通事的两个手绞在一起搅了一会儿,似乎把自己的那点胆汁儿给翻搅出来。他走到德国人跟前,细声跟他说了一会儿话。洪用舟听不清晰,也听不明白,但从那德国人的脸色看得出,这个通事必定把他的话原样讲给了德国人。
“我要!”只见那个德国人把那个通事一把抹开,站起身对着洪用舟用怪里怪气的汉语低吼道:“我要去济南!去你们抚台那里告你!”
“请便。”洪用舟把茶一端,迅即把碗往桌上一跌,茶汤溅落在案子上,起身回后衙去了。
衙役们齐声喝道:“大人退堂咯!”
“哈哈!东翁!”一见洪用舟回到上房,夏夫子赶紧迎上去,递上一盏温热的茶,“天天随侍,竟不知东翁背得出洋经书里的内容?”
“哼哼!何难!”洪用舟接过茶喝了一口,把茶碗递还到夏夫子手里,伸开双臂,由着仆人给他宽衣,然后踱到一张桌子跟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硬皮烫金的洋书往桌上一放,道:“只要不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蒙了眼,找一本来翻翻不就行了?”
“哎呀!我今天,”夏夫子说道:“嘿!好看!一文一武,尽显汉官威仪呀!”
“对,去把闫爷请来。”洪用舟边扣领扣,对他的仆人吩咐道。
“嘿!今天有个典韦在身旁,就是不一样!哎呀!这上过战场的,就是不一样。不怒自威!加上那副身板!哼!那个德国佬是招人讨厌,不过他那双琉璃珠子倒是识得人的!哈哈哈······”洪用舟瞥了眼夏夫子,伸着两臂任由仆人帮他脱袍,脸上带着些许得色道:“唉!如今这世道,老子是看透了。跟这些色目犬羊只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手臂没有二两劲,腰里没有那块铁,他就敢骑到你脖颈上拉矢!”
“大人!”闫武义进来,对洪用舟行了个礼。
“来,来,来!老弟!坐!快坐!”洪用舟一看闫武义进来,高兴的喊到:“给闫老爷上茶!”
“今天有老弟在侧,”夏夫子逢迎道:“咱东昌府气象立刻不同!要不然还不知道那洋鬼子要闹到啥地步!俺坐在后面都担着心呢!”
“这话说得是。”洪用舟点点头,“老夫刚才还在讲,东昌府要有,”他顿了顿,仿佛思考了一下,“五百!”他伸出个巴掌,“这些骄横跋扈的洋鬼子就要收敛得多!”
“原本是为了弹压地面,”夏夫子虽然没在大堂亲见,但是从洪用舟的态度看得出,他这位东翁今天不同往日,便也顺着话头说到:“没想到这些洋人也是会看菜下筷子的!嘿嘿,老弟!刚才东翁还说你是典韦咧!”
“是弹压地面呀!”洪用舟捋着须子笑道。
“标下不敢当!”典韦!闫武义心想当谁不好,偏要当这么个横死鬼!他签坐在如意椅上,对洪用舟拱手一礼,“大人俨然不可撼,那洋鬼子才不敢嚣张。标下岂敢僭越冒功!”
“当得!当得!”闫武义的话让洪用舟很受用,他的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多礼,“老弟,好好练勇!一切有我!”
“你刚回来,”洪用舟拇指和中指捏着茶碗盖沿着茶碗边沿转了一圈,发出细细的“呲呲”声。他把碗盖一放,道:“原先那些法国人还好一点。自从这些德国人来了之后!唉!那真是一言难尽!别的不讲,只讲河南边巨野的那个,”他想了半天,嘴里细细念着。
“是不是那个姓薛的?”夏夫子提醒道。
“正是他!正是他!在地方上把些个原本地方上不受待见的腌臜地痞弄了进去,这些混账仗着洋人的势,把个地方搞得乌烟瘴气。这个姓克的现在又把主意打到我东昌府!别说莘令有主张,就是他那里肯,报到我这里我也要压下它!那不然还有个清净觉睡啊!”
“讲起来这些德国人的确蛮得很。”夏夫子道:“连之前那些法国人也拿他们没办法(光绪十六年,德国人从法国手里夺得山东省传教的护教权。)。这个莘令算是有骨头,这个佛庙改洋庙的事硬是让他给顶住了。”
“嗯,嗯,是这话。不过他这个父母官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所以我说老弟,”洪用舟长长叹了口气,对闫武义道:“今天你也看到了,胳臂没那二两劲,手里没块铁,这些德国人根本不把你当人呢!你说我如何不急!”
“标下明白大人的苦心。只是······”
洪用舟冲他摇了摇手:“我不是催你。我急我的,你练你的。”
闫武义和夏夫子都笑了。
洪用舟自己也笑起来。
“把这二十个人练出来,”闫武义对洪用舟道:“大人要的五百人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嗯嗯,我知道。”洪用舟点点头,“是这个局势,让老夫常常有洪水将至,犹坐堤堰之上的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