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金樯橹》:金樯橹
一
从七洲列岛的海上渔场返回,老船长吴增芳应约而至,他的脸上写满一夜风尘和海上颠簸的疲惫,裤管还沾着露水与海浪的咸湿。
我问吴船长这次出海收获怎样,他有些失望地说,夜里海流超过4节,运气不好,白跑了一趟。
所谓海流又称洋流,是海水因热辐射、蒸发、降水、冷缩等而形成密度不同的水团,再加上风应力、地转偏向力、引潮力等作用而大规模相对稳定地流动,它是海水的普遍运动形式之一。
老吴告诉我,一般情况下,海流在1.5节以下,才有利于鱼群集中,下网才有收获。若海流超过2节,不仅捕鱼艰难,还可能被急流搅烂渔网。除此之外,水温、潮流与海况以及天气,都是制约鱼群的重要因素,这是一个成熟渔民的经验之谈。
窗外,一条南北向的水泥路把古朴的楼房分成东西两边,背依花树繁茂的园林,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把墙面和街道渲染成梦幻般的柠檬色。渔民们从这里交错而过,或笑逐颜开,或背影苍茫,匆匆奔向渔港或远方。生活的底色在海风的爱抚下,调和着人间百味的浓淡相宜,吴增芳的家就在这里。
从临街的窗口远远望去,每一条小巷都连接大海,铁皮房顶被海风掠过,如哗哗的海浪不绝于耳,许多被风浪摔碎的往事……一一呈现在眼前,采访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和吴增芳的聊天是坦诚愉快的。
握手的一刹那,我仿佛触摸到粗糙的渔网和礁石。吴增芳是一个彼时刚满60岁的人,皮肤黝黑,一脸灿烂。他的所有经历,尽数藏在黑得像珊瑚礁、皱褶也像珊瑚礁的宽大脸庞的深处——那是热带炽热阳光经年雕刻和40年与风浪搏斗留下的痕迹。
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别人都是短衣、短裤配拖鞋,吴增芳却是衬衣、长裤配皮鞋。他眼睛明净,牙齿洁白。整个采访中,他没有抽烟,更没有像有些渔民那样喜欢脱鞋抠脚,心底的淳朴随着话语尽情流露,散落于椰风海韵之中。
老吴的父亲是渔民,父亲的父亲也是渔民,直到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奔波于南海之上。如今,许多往事虽已模糊,但老吴记得,大海,就是他们祖祖辈辈的生计之源,在逝去的岁月里,海面竖起的孤帆远影,记满了披荆斩棘的历史。
吴增芳出生在陵水县新村港,这一年整整60岁。父亲一辈总共七兄妹,都是与大海朝夕相伴的疍家渔民。老吴的童年时光留下的是关于渔船与高脚茅屋的记忆,历经风吹浪打和锈蚀,他每天以苍凉的身姿迎接着海风与日光的覆盖:“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船行海上,可以看见屋顶蜿蜒的炊烟,在动荡颠簸的海上小学,老吴度过了六年的时光。
三年中学时光转瞬即逝。岁月流光里,吴增芳成为新村人民公社海燕大队第五队的渔业工人,从事排钓捕捞作业。一年后,吴家兄弟又承包了一艘长17米、宽3米多的20匹马力小型机轮船,从事灯光围网捕捞作业。老吴担任责灯员,兼管财务。
同村有一个女孩,叫阿荣,比吴增芳小两岁,与他同在一所海上小学就读。阿荣比吴增芳低两届,瘦瘦的,平时话语不多,一点儿也没引起吴增芳的注意。后来,吴增芳上了中学,而阿荣却没有。按照渔家的习俗,女孩读完初小就辍学回家,开启“渔家姑娘在海滩,织呀织渔网”的生活。
几年后,吴增芳已经在风浪中成长为一个壮实坚强的渔家青年。有一天早上,在洁白如玉的沙滩上,他见到了已经长成大姑娘的阿荣。
姑娘正忙着编织渔网,当她起身擦汗的时候,她那修长而富有曲线的身影,被早晨的光影拉得很长,格外婀娜多姿。阿荣朝他羞涩一笑,是含蓄,也是含情脉脉,这种目光和语言,只有在海上生活过的青年男女读得懂。那一刻,吴增芳仿佛有种被闪电击中的眩晕。
自那以后,渔家小伙青春岁月里被压抑的激情,被那修长的背影激活了。多少次,他出海归来立在船头,远远望着姑娘曾经织网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
吴增芳建完一幢崭新的二层小楼,已是1984年的冬天。新宅是漂亮的:别墅样楼房,前后场地很大,门前可停车植树,房后可养花种菜,美丽的滨海景象尽收眼底。
那一天,冬日的夕照落在清水湾洁白的海滩上,也洒在渔村的道路上,村里静静的。出海归来,斑驳的渔村已是暮色苍茫,阿荣领着与自己热恋两年的吴增芳走进了家门。
阿荣的父亲李仁喜出生在海棠湾,长得高大帅气。20世纪80年代初,他承包着镇上最大的拖网渔船,是渔村首屈一指的富人。看着女儿带回的小伙长得相貌端正,家里又新建了楼房,父母很是欣慰,他们挥挥手:“姑娘嫁给你啦,但有一条,你必须对阿荣好。”
“您放心,我一定对她好。”吴增芳一诺千金。
从此,40年相濡以沫,夫妻风雨同舟。
1985年,新年的脚步悄然到来,一场意想不到的打击降临这个家庭。
那一天,一家人坐在昏暗的灶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道。火苗跃动着,人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暗交替。
久病不愈的大副吴承积推开苦涩的中药罐子,把几个孩子喊在一起说:“我已经不行了,家里的事让老大领着你们干吧。”几个弟兄中,老大是吴增芳。
那一幕,至今仍深深嵌在吴增芳的记忆中,他从此对责任有了更深的感悟。
面对虚弱的父亲和困难重重的家庭,吴增芳自知重任在身。
正是在这个时候,新村镇党委书记梁海平、镇长吴东兴来到了他们家里,向吴增芳和他的父亲介绍了当时最先进的深海大拖网渔船和灯光围网捕捞的先进技术,帮助吴增芳申请了一笔家庭渔船创业低息贷款。不久,当地农业银行的6.5万元贷款送到了家里。筹措到10万元后,吴增芳赴广东省阳江定制了一艘37吨80匹马力的大围网灯光渔船。
苦熬三年,54岁的父亲告别尘世。一夜之间,红红火火的日子失去了活力,明亮的世界也变得暗淡无光。在母亲婆娑的泪光里,吴增芳擦干眼泪,记下父亲的嘱托,领着四个兄弟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
窗外,夜色如水,老榕树的叶片哗哗坠落,温润的月色,海岸上如黛的房舍,奔涌而来的海风,送来一个渔港的忧郁之美。
如果不是当地政府关键时刻的温暖之手,如果不是政府的救助和妥善安排,如果不是政府提供的低息贷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困难重重的家庭后面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从此,带着一个家族的苦难记忆,带着背后那双慈爱的目光,吴家兄弟一干就是10年。一声声韵律十足的渔家船歌,划破多少心碎,寄托了多少浪漫和梦想。
10年后,两个弟弟上岸打工,剩下的吴家三兄弟磨砺成熟练的水手。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南海的风浪练就了他们豪爽、刚毅的性格,将他们淬炼成极富冒险精神的船老大。他们兄弟三人各自买船招人,开启新的生活,小渔船从此成为遥远的记忆。
2000年前后,在地方政府的扶持下,吴增芳耗资百万元新造的一艘动力200匹马力的新型渔船在清澜港亮相,他的家也随即搬到了清澜。新船长23米,总吨位57吨,适航里程可达1800千米,具有良好的抗击风浪和远航作业能力,这是吴船长新生活的开始,也是献给新世纪的岁月长歌。
从此,船老大迎来了捕鱼生涯的华丽转身,站在船头,老吴感觉自己的双脚离小康渔家的目标越来越近。在后来的20多年里,老吴夫妇和他们的伙伴行驶于七洲、铜鼓、外水、陵水等渔场,在纵横50多海里的波峰浪谷中演绎着无数次“老人和海”的惆怅,也见证了渔业队伍的壮大和渔船的更新换代,遥迢渔家之梦,在政府温暖的怀抱里潜滋暗长。
事实如老吴盼望的那样,在党的富民政策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含辛茹苦的渔业人生终于迎来柳暗花明:还清了贷款,买了商品房,迎来家里又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回归。
“全靠政府啊,政府对我家太好了!”回忆过去的艰难时光,老吴不无感慨,眼里泪光闪闪。
二
风从海上吹过,海是绿的,风是翠的。海风吹走了生活中的太多东西,唯独没吹走老吴那坚韧的意志和坚挺的人格。
丰富的海上作业经历,质朴踏实的人品,更兼心地善良——几次在风暴中冒险救助渔民,让老吴在渔民中和渔港有着良好的口碑。老吴的“琼文渔33168”船先后四次被文昌市清澜边防、文昌市渔政渔监管理站、文昌市渔民协会评选为“守法文明船”,他本人则多次被评为“守法渔船民”,还出任了文昌渔业协会的副会长,带领渔民走上共同致富之路,和渔民结下深厚情谊。
在当地政府的积极扶持和渔业协会的牵线搭桥下,老吴的伙伴先后有10家购进百吨以上的钢铁渔船,晋级远洋捕捞的行列,这里面,也包含着老吴诸多努力。
2021年5月,作为文昌渔民中的优秀代表,吴增芳参加了国家级非遗保护“南海航道更路经”的传习研讨活动,使多年的航海经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老吴说,如今,即使没有导航,他也能凭着经验和传统的“更路薄”驾船到南海的各个地方。
每年清明前后,老吴会在七洲列岛周围开始捕捞作业,秋天开渔后,随着水温、渔汛的变化,他会转场到陵水的分界洲附近。他去过近海的各个渔场,也去过东沙、西沙,对南海诸岛了如指掌,一壶冰心,全在大海,一双铁脚,立在渔船。陆地上的人上船会晕船,老吴离了船则会“晕路”,连绵的海浪和渔船的欸乃之声,就是老吴的“天伦之乐”。
老吴和妻子育有四女一男,他们家不像有的渔民家庭那样,女孩读完小学就让她们留在家赶海织网,而是想方设法送孩子走向外面的世界。老吴的孩子们很努力,个个品学兼优,是渔村里的骄傲。
靠着他和妻子两个人的打拼,孩子们先后读完大专并参加工作。四个女儿中,两人是医生,两人是教师。其中两个女儿嫁给了渔政部门的公务员,一个嫁给了房地产公司的高管,小女儿在深圳一所学校担任教师。大学毕业的儿子更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寄托一生海上梦想的渔家传人。
“孩子们经常回来看你吗?”我问老吴。
“很少。”老吴摇摇头,脸上洋溢着父爱的柔情。他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不过,他们经常用微信发来问候!”
正当老吴力图做大做强的时节,大学毕业的儿子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儿子不愿意再回渔村,他接受了一家园林公司的聘请,希望在城市里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
彼时,渔船上老一辈的落寞背影和椰树下年轻人自主择业的“一家两制”,已成为渔村中并不少见的一种模式,这样的选择让老一辈百感交集,也让他们世代守望的传统祖业遭遇断代的可能。
“如果祖祖辈辈的传承断送在我这一代,我将愧对列祖列宗啊!”老船长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眼睛里波光闪动。
很多时候,老吴驾船归来,总是会走出驾驶舱,在黑夜里扶着栏杆,望着扑朔迷离的渔火,听温柔的海浪声一波涌来一波远逝。
那是一个渔民的怅惘,对与错,梦与失,都写在布满沧桑的脸上。
三
看着话语不多、沉稳干练的吴增芳船长,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位已经在风浪中奋斗四十余年的渔民,他身上所呈现的热情睿智和对大海的热爱,不仅是人们常说的奋斗不止的个人秉性,他的内心还蕴藏着一种大海般的深沉和博大的情怀。为了走近他,探寻这份激情背后的原因,我们走近老吴的渔船。
彼时正是涨潮时节,海水通体湛蓝,它那悠长而均匀的呼吸,仿佛绵绵的音乐。
渔船停靠在渔港深处,三层高,远远就可看见它那优美的轮廓。驾驶室内的地板是木质的,摆着一排沙发,茶几上放着一些零食和饮料,墙上挂着一个福字,一扇木门连接着卧室。二层的前面堆放着层层叠叠的渔网,散发出海水的气息。若不是窗外的茫茫大海和驾驶室内的主控制台提醒着这是在大海上,我还真以为走进了陆地上的一户寻常人家。
渔船收拾得很整洁,驾驶室内“五脏俱全”,主控制台上的卫星导航系统、雷达、探鱼器、太阳能照明系统和卫星电话等设备一应齐全。老吴介绍说,声呐探鱼器是政府有关部门专为渔民研制的高科技产品,这种设备能在船底下扫描发射出几百米范围内的海底感应回波,显示鱼群的深度、距离、方位。有了声呐探鱼器,围网作业的渔船收入倍增,也大大降低了燃油成本。
渔船的后部放着一艘小艇,在等级较高的船舶上,这样的小艇会被称为救生艇,而且不止一艘。在渔船上,小艇多用于捕鱼作业,等到了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也可用作救生艇。
都说在南海若没有遇见过台风,就不算真正的渔民。如今,即便气象预报精准到每分钟,大海有时还是会闹出意想不到的动静。
老吴介绍说,有一次,当他满载而归的时候,突然风雨交加。风雨击打着渔船的外壳,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声响,迎风的船舱走道变成了一条小河。随着船身的大幅度摇摆,搁在各个舱门外的厨房用品、上百公斤的大米桶,全部滑到一侧,从船头漂到船尾,又从船尾漂回到船头,最后,全部落进了大海。船舱瞬间积满了海水,倾覆的悲剧即将发生。
千钧一发之际,凭着多年海上遇险的经验,老吴沉着换成前进中速挡并向左打满舵,利用海浪的阻力调正船尾。原本倾斜的渔船仿佛瞬间感悟到船长的意图,迅速以船头正向对着风浪,加上船员及时排水,总算化险为夷,而这一系列操作,都是在瞬间熟练完成的。惊险的经历绝不止一次,每每回忆,即便是从风浪中闯出的老吴也难以做到平静如常。
老吴说:“船跟人久了,就有了灵性和默契。”
这默契,来自风雨中的朝夕相伴,来自一个渔家人半个世纪和船与大海的不解之缘。
2000年以前,老吴最好的成绩是一年收获70多万斤鱼,而最近几年,每年的收获只有20万斤左右。现在近海捕捞产量基本上是一年比一年低,好在政府的各项补助到位及时,渔民即便是在歉收的情况下也能丰衣足食。
据吴增芳介绍,从2006年开始,为了鼓励渔民闯深海、造大船、抓大鱼,政府先后出台了对渔民的燃油差价补贴或海洋养护补贴,渔民每年只要出海三个月以上,就可领取。以老吴的中型渔船为例,每年可领取6万—10万元的补贴,100吨以上的大型渔船每年的补助可达30万—40万元。连续多年的政府“礼包”,让渔民远离了贫穷,日子越来越红火。
关于往后时日的安排,老吴告诉我们,他要鼓励儿子回归渔船,把一切知识和技能都传授给儿子。等儿子取得船长资格后,再给他换一条新的钢制大船,让他去闯更深、更远的海。
四
从西沙归来的冼清志船长也有满腹的苦衷。
“琼文渔40899”静静地停泊在岸边,渔工忙着卸货和清洗擦拭渔船,它那洁白的船体和高昂的船首显示出它的高级感和与众不同,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冼清志。
这是一个49岁的渔家汉子,长得敦厚结实,他是吴增芳多年捕鱼的伙伴,也是从陵水新村港迁到文昌的渔民船长。常年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黑里透红,像是海中岩石的缩影,风暴雕刻的痕迹依然清晰,宽宽的额头下,明亮的双眸清澈而深邃——那是一双洞察大海、与风浪对话的眼睛。
冼清志是新一代有知识、有专业技能的年轻船长,也是渔民中为数不多的成功人士,全家兄弟四人共拥有两艘钢铁大船和两艘大型木船。
交谈中,冼清志显得很忙,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安排工作。他要赶在休渔之前再去一趟西沙渔场,对于他来说,“时间就是金钱”。
出生于1973年的冼清志,在南海的风浪里淬炼了30多年。
初始,冼清志在木帆船上打鱼,一直干到2011年。依靠政府支持,他筹资400多万元,买回一艘钢铁大船。渔船全长40米,航速可达9节,有着200吨的体量和炫酷的外形,船上配了20名熟练渔工。
从此,冼清志和渔工们常年往返于西沙、南沙和渔港之间,一次次收获了劳动的成果和丰收的喜悦,也见证了祖国的强大和对渔民安全的充分保障。交谈中,冼清志的话语里由衷地流露出对国家、对政府的无限感激和作为一个中国渔民的自豪与自信。
冼清志说,运气好的时候,他的单个航次可收获10多万斤,同伴中的最高纪录是一个航次捕获13万斤,最高售卖可达50多万元,每年下来,减去各项开销,可以有不错的收益。
当然,冼清志的成绩并非个例,渔民伙伴中一次下网收获几十吨的例子并不少见。西沙、南沙等渔场目前还是等待深入开发的宝库。
以灯光围网捕鱼为例,其在西沙海域的优越性显而易见。捕捉的鱼个头大,数量多,品种丰富,还可以捕到20多斤的大鱼,卖出的价格也不同。而在七洲列岛海域捕捉到的鱼品种比较单一,最大的也就6斤左右,这也是一般大船更愿意去三沙、闯深海的缘由。
同吴增芳的困扰一样,冼清志也面临着后继乏人的问题:三个孩子中,没有一个愿意上船接班当渔民。好在,他还年轻,他相信政府的后续政策会逐步帮助解决这一困扰渔民持续发展的难题。
“风里行,浪里走,走着走着,身边的人跟不上来,剩下的只有孤独。”年轻船长不无感慨。
同样,渔民从业人员逐年减少的还有离清澜港不远的文昌铺渔村,那是疍家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居住着430户渔民,共计1800余人。
在铺前镇的铺渔村,我们走访了老书记、前村委会主任韩建元。韩建元已经82岁,家里世代是渔民。韩建元的父亲韩绪丰是琼崖纵队战士,1945年牺牲在抗日战场上。韩建元老人的家面朝大海,是一栋两层的楼房,家里墙上至今挂着人民政府颁发的烈士证书。
老韩说,他年轻时也是一条敢闯风浪的汉子,带领渔民驾着帆船一次次去七洲列岛或东沙海域捕鱼,最多时一次可收获6000多公斤鱼。
如今,老人的两儿两女已不再从事捕捞。老韩的小儿子韩秦光在镇里当电工,他告诉我们:在镇政府的关心下,渔民家家户户都在海边盖了楼房。老一辈渔民已上岸安享晚年,每天听琼剧或者喝茶聊天。年轻一代多是从事销售或在城里打工,而下网捕鱼只是年轻人早晚在家门口的兼职。曾经的远洋之梦,鲜为人知的奋斗故事,大多隐藏于荒芜的岁月,成为一种遥远的回忆。
或许,一切都是必然而可喜的进步,没理由怨天尤人。
站在渔港码头上,细雨朦胧中,几十艘玻璃钢小船静静排列在岸边,少有人冒雨出海,码头上呈现着“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小清新,历史上千帆竞发的著名渔港,正逐步向休闲渔业转型。
“平生爱大海,披月乘风来。脚踩惊涛涌,心追鸿雁飞。”是的,渔民是那么热爱大海,除了渔轮上温柔海风的触摸,除了站在海岸眺望大海的诗意,除了朦胧夜色中渔火闪烁的深邃,他们更记得烈日暴晒下“一片汪洋都不见”的壮阔苍凉,更呼唤疾风暴雨中浪遏飞舟的勇往直前。
五
离开清澜的那天下午,雨在车窗外哗哗下着,透过雨幕远眺烟雨蒙蒙的渔港,一排排渔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的一侧。而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吴增芳敦厚亲切的面容,是青年船长冼清志爽快热情的话语,是老渔民韩建元沉稳慈祥的笑颜。
我和吴增芳船长接触次数最多,曾两次上他的渔船参观,还和他一起乘坐渔民的小船出海,在颠簸起伏的渔舟上体验渔民的江海人生。他的善良朴实,谦逊厚重,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问老吴:“你在海上捕鱼过程中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老吴憨厚地一笑:“最深的印象就是抓了很多很多的鱼。”
我又问老吴:“你在航海生活中最难忘的是什么?”
老吴想了一下说:“最难忘的就是抓了很大很大的鱼……”
实事求是,一诺千金,这就是中国渔民海洋般的胸怀,金子般的品质。
三位渔民,代表着老中青三代人,虽然不是超凡脱俗的人物,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但他们有经历、眼光、胆识,有胸怀和意志,心中永远有一把金色的樯橹。
当韩建元以赤诚之心引领渔民走上共同富裕之路的时候,当吴增芳老之将至依然心向大海、情牵渔蓑的时候,当冼清志劈波斩浪、勇闯三沙的时候,从他们的背影里,我看到了整个中国渔民的可贵品质与豪迈情怀,也让我对这些渔民有了新的发现与认识。
风雨渐次小了,云层密布空中,唯有一罅天光,从天穹里悄然射下。凝望远方的海水,仿佛内心也变成一泓湖水,荡起层层波澜。如果说生命的过程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那么人类的文明史也总会走向相似的地方。人类先祖诞生于水中,更大的水域延伸为海洋,继而孕育了更丰裕的人类文明。由此,向着海洋更深远处进发就是人类永恒的使命。渔猎文明就是整个民族历史长河中不可缺少的伟大江流。
道路两旁,风过椰树,送来簌簌之声,远方的灯塔闪闪发亮,海潮涌动处水天相连。遥望清澜,我忽然想到两句古诗所传达的意境:“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那是逝去岁月的艰辛记忆,也是渔耕文化的历史回声,更是勇立潮头的呼唤。
风吹过,海浪连天涌,渔火照流年。
(入选《南方散文》2023夏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