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寓所
一楼的护工说,她不希望在书中出现自己的真实姓名。叫我“米凯拉”好了。我一直都想成为“米凯拉”。我有个朋友在日托上班,就叫这个名字,我特别羡慕,因为她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不会有人问她来自哪里,名字有什么含义之类的。她长得和我差不多,就因为这个名字,她的待遇和我天差地别。这么说好了,我其实根本不了解塞缪尔。我只在值班的时候见过他几次,确切说,他来探望他外婆的时候,我帮他开过门,仅此而已。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我听见门外有敲击声,声音很尖锐,吵得我耳朵疼。我开了门,看见塞缪尔站在外面,用汽车钥匙不停叩门上的玻璃。我之前不止一次告诉过他门禁密码,甚至还把自己背密码的记忆法分享给他,可他又忘了。当时,他就站在那儿,一下下地叩着门,见到我之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看起来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拎着一只塞到爆的塑料袋。他嘴里呵出的雾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圈水汽。我记得自己心里还嘀咕了一下: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站在外面想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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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没什么特别的。真那么重要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就是些废话,无聊的闹剧。哈姆扎去见一个欠他钱的男孩,双方就欠款数额的多少发生分歧,我们只能把他拖进卫生间,提醒他确切的金额。这都不算大事。我猜哈姆扎都懒得汇报。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最后我们给出租车司机打了电话,他以最快的速度将我们送回家,收据都没开。哈姆扎在后座嘻嘻直笑,对于当晚的分红颇为满意。他数出我的那份钞票,又开始老调重弹:我们应该联合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而不是甘愿受人奴役。但我已经决定就此收手,我受够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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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提出关于记忆法的问题,“米凯拉”笑了。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听起来非常书呆子气。不过这正是记忆法的精华所在。书呆子气越重,记忆法就越好用。那时的门禁密码是一四七二,我于是把它拆分为两部分,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年份,以及恐怖分子闯入奥运村实施绑架的年份。我先后两次和塞缪尔分享过记忆法,因为我烦透了替他开门。结果呢,又来了。我开了门,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问,难道他不记得记忆法了吗?
“记忆法?”他重复了一遍。
我当时的想法是:好吧,记不住密码是一回事,记不住记忆法是另一回事。要是你连自己听说过记忆法这件事都忘了,也未免太怪了。我可能甚至还冒出一个念头:算了,这属于家族遗传,过不了几年,你也得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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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就在那个星期,我联系了一个搬家公司。我认识的几个人都在那儿做过临时工。我进去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布鲁姆贝里戴着黄色的棒球帽和耳塞,手里拿着文件夹,目光从我的一侧肩膀移向另一侧。
“你有驾照吗?”
我点点头。
“你有瑞典身份吗?”
我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能开始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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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护工完全不介意在书中公布自己的真实姓名。我叫古帕尔,不过大家都叫我古帕。还需要说我姓什么吗?你就写,我三十八岁,年轻,单身,酷爱远足、太空电影和劳·凯利,当然他那些低俗歌曲除外。我在这儿上班有两年多,快三年了。不过这工作只是暂时的,我其实是个音乐人。我家里有间小工作室,是我自己用衣帽间改造的。我录了好几首自己写的歌,算是现代灵魂乐,不过是瑞典语的,里面有很多弦乐和钢琴的伴奏,是受到巴恩格拉舞和嘻哈节拍的影响,副歌部分韵律感十足。我有个朋友形容说,它们属于经过爵士灵魂乐洗礼的快节奏神游曲风,是浸泡在经典波普爵士乐中的都市流行曲,还融合了点丛林电音的元素。听我这么说,你肯定觉得怪怪的。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寄几首歌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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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梳理事情经过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些关于你的情况。你是怎么产生这个想法的?为什么非要选塞缪尔?你还和其他什么人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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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帕说,塞缪尔走出电梯的时候,他就快要下班了。当时是九点半,塞缪尔的外婆七点就醒了,每隔十分钟就要问一次他到了没有。现在,塞缪尔总算到了,她倒睡着了。
“她情况怎么样?”塞缪尔问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今天看起来应该还不错。”我说,“你这是要搬进来吗?”
塞缪尔笑了笑,低头看了看手里拎的塑料袋,塑料袋鼓鼓囊囊的,像只垃圾袋。
“这倒没有,就是从她家里收了点东西。都是些旧物,我想着留一留总是好的。”
“对你还是对她?”
“对我们两个都好。你听过这张经典专辑吗?”
塞缪尔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张CD唱片,封面是一架透明的玩具钢琴,里面塞满了糖果。
“《糖果八音盒之七》?”
塞缪尔点点头。
“是拉什·鲁斯的专辑。他的《糖果八音盒》系列,从一到六都是大师之作。我小时候,外婆常听他的歌。”
塞缪尔转身去电视房里找他的外婆。他外婆坐着打盹儿,脚上一双白色鞋子,身穿一件单薄的米色外套,下面搭配了一条我记不清颜色的裙子。旁边还放着一只旅行箱。我努力和她解释说,她就是去趟医院,很快就回来,根本不需要带行李。可她说什么都不听,非要随身带着。要说这些年我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她只要打定主意,任你怎么劝都没用。“我这人不固执,”她常这么说,“可我从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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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放轻松,别管简历那些了。我对你合作过的出版社没兴趣,也不在乎你都写过些什么。我就是好奇,你有什么人格魅力,得以成为讲述故事的合适人选。还有,你为什么单单想写塞缪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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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帕说,塞缪尔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了外婆好几分钟,然后才叫醒她。她打着鼾。她就那么坐着,嘴巴像这样(他用力张大嘴巴,仿佛在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给喉咙深处做日光浴)。她的旅行箱就放在脚边。塞缪尔一打开:几只烛台、一把蛋糕铲和两只遥控器纷纷掉落出来。塞缪尔拍了拍她的脸颊(他闭着眼睛,用手摸了两次自己的脸),她一惊,揉了揉眼睛,然后看着自己的孙子。有那么一两秒,她似乎对他失去了记忆,然后她开始又哭又笑起来(他展开胳膊,模拟机翼的形状):
“可算把你盼来了!”
接着又是一句:
“真是意外之喜!”
他们回到她的房间。出来的时候,塞缪尔戴着一顶脏兮兮的棕色毛皮帽子,一手拎着旅行箱和塑料袋,另一只胳膊搀着外婆。
“我们走了。”她冲我招了招手,喊了一句,“碰到你还真挺巧的。”
她满脸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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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明白了。抱歉。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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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帕说,塞缪尔的外婆搬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指责这里所有黑皮肤的工作人员都是惯偷。她言之凿凿地说,我们入夜后潜入她的房间,顺走了她的珍珠项链。她的孩子和孙子无数次地告诉她,她的珍珠项链就锁在银行的保险箱里,绝对安全,但是没用。我不知道她是否真有珍珠项链,不过她总会把首饰盒藏在床底下,然后过两小时按下呼叫按钮,声称她是另一起抢劫案的受害者。她的家人替她道歉,说她以前从不这样。他们说起她的往事:她曾在贫困地区当老师,并在教区内组织慈善协会,筹集数十万瑞典克朗,在非洲兴建学校;她会去跳蚤市场兜售东西,用旧床单做成医用绷带,捐赠给罗马尼亚的医院;有一次,拉脱维亚的一所孤儿院需要转运一车冬衣,联络人找不到卡车司机,她直接让大儿子代劳,自己随行。他们两个人一路开到拉脱维亚,将一箱箱的衣服送进孤儿院。一段时间以后,听她的亲戚列举种种这些事实,着实有些诡异。我总是从不同的家庭成员口中反复听到同样的故事,感觉他们总想有所补偿,就好像他们并不理解我们专业人士的身份。我们早已习以为常。我们有自己的规矩。这里的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一位神志不清的老年男性或老年女性,当他们按下呼叫按钮,声称浴室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不速之客时,我们就用一张床单遮住镜子;当他们抱怨其他老人透过窗户偷窥自己时,我们就拉上窗帘;我们不准他们自己刮胡子,因为一旦放开,第二天早上喝咖啡的时候,就会出现几个刮光眉毛的倒霉蛋;消毒酒精必须严加看管,不然很快就会被喝得精光。塞缪尔外婆的情况绝不是最糟糕的,不过她的情绪是最反复无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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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都在场吗?你和他家人有联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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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帕告诉我,有一次,塞缪尔外婆的情绪特别糟糕,塞缪尔的妈妈还试图塞小费给他。她掏出一张百元纸钞,说很抱歉,我不得不听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和蔼却坚定地说:
“请您把钱收回去。”
因为——这么说吧——被叫成“沙漠黑鬼”或“包头巾佬”是一回事,像个白痴一样站在那儿等人施舍是另一回事,而且感觉更糟。我回家告诉妻子今天发生的事后,她说我就是个白痴,因为只有白痴才会拒绝。我们当时刚买下一幢联排别墅,双胞胎才十八个月大,尿不湿、奶嘴和湿纸巾都要花钱。晚上临睡前,我躺在床上琢磨了很久,自己是否应该接受那笔钱。不过放在今天,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我刚才说的是妻子吗?我的意思是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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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之前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你为什么要先去找莱德、潘瑟,还有塞缪尔以前的同学,然后再来找我?塞缪尔外婆住的长期护理院里全都是失智症患者,你凭什么觉得那里的工作人员能帮你了解真相?还有,这件事和塞缪尔外婆的邻居有什么关系?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希望从头到尾全程参与其中。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塞缪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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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帕说,他准备好早间茶歇的咖啡和点心,按了铃。然后我向窗外望去,发现塞缪尔和他外婆还没离开。他们正朝着汽车走去。塞缪尔的外婆紧紧攥着他的胳膊,步履蹒跚地走向驾驶座一侧,想要坐在方向盘后面。塞缪尔将她领到另一侧,坐进副驾驶的位置,然后帮她扣好安全带,关上车门,将行李箱和塑料袋塞进后座,接着停下手中的动作,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很熟悉那种感觉。他静静站在那儿,就好像在为下半场的较量积蓄力量。一天漫长的工作结束后,我也会进入同样的状态。而他不过和他的亲外婆相处了二十分钟而已。然后,他摘下毛皮帽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钻进驾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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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你说的是哪个邻居?住三十二号房的那个老头?每年冬天他都要飞去泰国嫖妓。真的。还专门找年轻漂亮的,刚过合法卖淫年龄的那种。他每年冬天都会去。他会把房子的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给所有灯具安装定时器,然后一走就是两三个月。他把那些妓女的照片带回家,冲印出来,像明信片一样钉在自己办公室的留言板上。千真万确。我们都能从窗户里看到。塞缪尔以前管它叫“耻辱墙”。我怀疑就是那个邻居放的火。他讨厌住在那里的每一个人。况且,消防员出现的时候,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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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帕说,汽车启动后来来回回挪移了好几次,好像到第五次的时候,塞缪尔才总算驶出了停车位,转了个弯开上大桥,然后猛踩油门,呼啸着往下冲,一溜烟就开跑了。要是没听说第二天发生的事,我还会记起这些细节吗?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吧。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几乎不认识塞缪尔,但神情却格外悲伤)。要是你想找他外婆聊聊的话,最好还是等她状态好一些再说。不过说老实话,我觉得意义不大。她就像陷入了一团迷雾,整个人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