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乐章1
足够厚颜无耻去模仿市集上的江湖艺人,在幕布上画一条鳄鱼当幌子,吸引好奇的观众,可待观众解囊之后,他在幕布后面只能看到一条蜥蜴。[1]
——维克多·雨果
我必须承认,这一指令让我困惑。
作为读者,我不大喜欢(我要明确地说)在书的开篇就有人直接冲我发话。说到底,一个陌生人的劝诫,甚至更糟,他的心里话,我一点都不在乎。相反,在开篇这个决定性的时刻——如此庄严,实在应该还之以上古信仰以它们的智慧赋予其的神圣性(而且开篇许人以各种可能,正确做法是无止境地开始)——我希望能被切实地审慎相待,我对匿名、隐身的偏好(我相信这也是大部分缄默的读者的偏好)得到尊重。我期望可以安全地随意进出,不会在每次迈进我满怀希望准备踏入的领地时,被某个恶煞一样的看守教训一顿。
我本已打算忽略这一上来的失礼,将其归因于某种伧俗(无奈,今天必须适应,哪怕还是有人希望继续行走于上流社会),但页面上的内容本身加重了我的不适。
该如何理解这番话语?
只能是一个玩笑。对雅里[2]响亮的粗鲁呼叫着力过重的致意。或者,更简单,一个恶作剧。没错,与一代代学生乐此不疲的古老涂鸦同样精妙,至少品位相当。孩子一学会写字,就将此作为人生乐事。我可以作证,因为,我出生在市郊,在那里的某些街区——不一定是最穷的(这些街区的人没什么兴趣写字,哪怕是在墙上)——这一涂鸦到处可见:建筑里面,用笔匆忙划在电梯或公厕的内壁上;外面,刻在罢工工地周围的木栅栏或者即将推倒的废弃大楼外墙上。没有一处空余的表面没被修饰过。在一片密集的猥亵图案里,观者绝不会错过涂鸦者仗着匿名之便用字母写下的这个我们的文化通常假装无视或尝试压抑的词语。它是几帮社会弃儿聚会的标记,亦是倾泄着忿怒、急躁、蔑视的复仇宣言。有时候,是巨型的大写字母,棱角鲜明,极尽炫耀、挑衅之能;有时候,则是潦草的一挥,不甚张扬,甚至有点模糊,尽显雄性之凝练。这玩笑,很大程度上受了一位帝国名将著名叹语(由五个字母构成,恰如livre[书]一词)[3]的启迪,是对阅读者的一声有力拒绝。
我平常不反对玩笑。我甚至愿意承认,就像前人那样,笑具有某种神圣性(从笑[rire]到仪式[rite],距离如此之近)。我不会忘记在斯巴达的废墟中,当其他石碑都已颓圯,惟一屹立不倒的是笑神之碑。不止于此:如果当代所有思想文化产品,各门类全部包括在内,能够流传后世的只有一打左右的经典玩笑(就算是听过一百次你仍会莞尔的那种),那么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就没有白活。可见我这个读者是多么宽容。所以,为什么不能原谅这位作者——他想必迷失于一时的童心大发或怀旧情愫——退化至茅坑文学呢?
但是,这种预知、预言的语调,这些对于我的期待、幻想的高傲、嘲弄的影射,以及最糟糕的,这样不遗余力地恐吓,几乎不加掩饰的威胁,又算何意?这一整套花样,我并不觉得只是单纯为了耍笑而准备的。
长久以来,我自以为对从事写作之人的奇思怪想、心血来潮已有相当了解。我尤其知道某些人对某些事的重视(肯定是有些过分,但此处不是讨论之所),他们费尽心机保护小集团的秘方、行会里的八卦、宗派的琐碎隐私,说什么不能让外行看到。我本可以毫无困难地接受有人这样防着我,略微粗暴地对待我,甚至在必要时斥责我。但是,在我作为阅读爱好者的全部阅读经验里——当我开始阅读一本新书时,我总会舒适地回忆起它们(有时同样也是一种重荷!)——我找不到被同样恶语相向的例子。真见了鬼了,在催促拿但业“扔了这本书”[4]之前,至少等他结束这本书的阅读吧!
我不是没有见识过粗鲁的挑逗、无礼的接谈、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开场,我们这班执迷不悟的读者不久前还经常享受到这般待遇。
我也记得若干著名的“致读者”,往昔置于一些要么艰深要么创新的作品开篇,起着警示作用。“胆小之人,叫你的腿向后退,别再向前了”,《马尔多罗之歌》不知其名的作者[5]即略显生硬地劝诫道。他不是惟一一个,也不是第一个:比他早得多,还有另一个不知其名者,一个具名为阿尔科弗里巴斯的人[6]……即使在这些情况下——现在都已成了经典(因为循惯例,它们伤风败俗的程度,已从问世之初的极致,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去)——作者也从来不忘马上给予读者最为精确,甚至最具威慑力的指令,以便读者能以正确方式进入。对第一位作者而言,他的书是一个匣子(或瓶子),要学会恰当地打开,才能攫取其中的珍藏;对第二位而言,他的书是一根骨头,必须砸碎才能吮吸精髓。
但这里,大相径庭。这段奇怪的引言近乎一条禁令。作为开场白,它并不试图博取我的好感,以博爱之姿引领我的脚步,勉励我不要在即将到来的困难面前轻易放弃,相反,它只有一个明确目标,那就是以最快速度驱逐我、放逐我:我期待像宾客一样获得热情款待,可人家把我当成仇敌。古代蛮族洗劫一地最后离去前投毒破坏泉眼与水源,这位作者比蛮族更恶,在入门处即开始释放毒液。在他这里,丝毫不见那种能够令读者倾情回馈的善意。正如基路伯持着旋转之焰剑从天堂驱逐不受待见的人[7],他在作品与我之间,制造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仿佛他铁了心要独自完成一项在他看来我不配受邀参与的典仪。
因为,那或许是我最受不了的,这人一副自以为是的口吻(他哪来的资格劈头对我以“你”相称?),把我当小孩子看待。首先,他极不合时宜地让我回忆起当年的往事:母亲因为担心(背地估计烦透了)我成日两眼茫然地禁闭在自己卧室,建议我出门走走,沐浴阳光,呼吸空气,加入我那些游戏的伙伴;她的反复唠叨让我厌烦,但我还是没听她的。更糟的是,他居然自以为了解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期待,嚣张地提醒我它们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异想天开。他扮起先知,警告我莫要自误,然后,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游走在我思想深处,好像读着一本早就被他嚼透的书。
太气人了,从未有人如此傲慢、无礼地对待我!
我才不想(谁能不分皂白地指责我?)继续读下去。
“搁下这本书——您这样命令我。好,那就这样。我服从您的命令。甚至比您希望的做得更好。毕竟,傻瓜才会拒绝把您的话当真。”
“只是您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荒谬吗?您是否愿意,除非是在梦魇之中,在一个别人开门见山地命令您立刻退出或闭上眼睛的画室里继续逗留?”
“的确,您,类似于那些渴望接受指责而不是赞许的圣人,您玩的这种游戏,给自己树敌的游戏,我是不敢领教。您希望谁来读您的书?或许天主本人?又或者您像波德莱尔,宁可写给死人看……”
“无论是什么情形,告诉您吧,我对您的期待没兴趣。您就留在您选择的圈子里吧。如果您希望您的作品只是自言自语,那您就自己偷着乐吧!”
“就此别过。晚安,刻耳柏洛斯[8]先生!”
我在心里默默回敬了一通这个不逊之徒,颇为得意地自忖:看看,这回击有礼有节,而且是那么的潇洒。
这个粗鲁的家伙准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我逼入绝境!但我没有一分钟的耽延,没有丝毫的迟疑,明确坚决地向他示意走好不送,这不是一下子就扭转了情势,把起初于我甚是不利、甚至可能会变得别扭至极的局面翻转了过来,占了上风?天晓得今日的文学中,这样的机缘有多么千载不遇,特别是对那些似我一样从不刻意寻觅的人而言。遇到了就要牢牢抓住。
得意之余,我想起一桩心事。它连系着我那些永不枯涸的旧日记忆。通常,我竭力让这些记忆保持休眠,但现在,它们被不知轻重斥责我的这个人莽撞地唤醒了。
童年时,我学到,若要确保自己永远正确行事,只需遵循几条简单的准则。一些数量有限的箴言诫语,至多十来句,措辞简明扼要,一成不变,语调刻板僵硬,由我的族人代代虔诚传递,而我以为掌握它们就拥有了真正的护身符。它们径直出自各色社会弃儿、少数族群为保护自身形象、维系良好自尊而自我锻造的嘲弄(最终是乐观)精神,自然地取代了之前帮我走出所有困境的儿歌、谚语和童谣。
从这些格言中,我至少得出一个令我安心的结论:世界不是它呈显的这般惊悚骇人;我们可以借助几个精心筛选、适得其位的语词,让自己远离世上最可怕的威胁。
成年后的经历理所当然地对我的旧日信条形成严酷考验,但未能将它摧毁(真能摧毁一座有如此根基的大厦?)。我特别发现,我从前被教导遵守的谐和古板的美妙秩序,与我日日接触的那难以捉摸、不可预料的如尘现实,两者间存在一定距离。可以继续不时求助于这些珍贵的律令,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特别是有一句,可称圣言,让我觉得能与最具洞见的醒世作家相颃颉,我一直把它存着,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它会对我有用,能帮我挽回面子。这一天终于来临。我以前经常听母亲说起这句(因为在我们所处的彼此隔阂的世界,说这句话的机会,或至少动这个念头的机会从来不缺):“如果有人拒我千里,我的慰藉是同样拒他千里……”我现在便对这句箴言的合适性与有效性展开核验。
所以我毫不拖延地合上那本书:这一天我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译注
[1]出自《冰岛的凶汉》第二版序。
[2]Alfred Jarry(1873—1907),法国剧作家,小说家,幽默大师,《愚比王》的作者。
[3]据说法兰西第一帝国将军刚布罗讷(Pierre Cambronne,1770—1842)在滑铁卢战场上以merde(屎)一词拒绝了英军的劝降。本段所称“雅里响亮的粗鲁呼叫”和“古老涂鸦”均指这一訾词。
[4]“拿但业,现在扔了我的书”是法国作家纪德《人间食粮》里的一句。
[5]《马尔多罗之歌》是法国诗人伊西多尔·杜卡斯(Isidore Ducasse,1846—1870)以洛特雷阿蒙伯爵为笔名发表的作品。
[6]指法国作家拉伯雷(Fran.ois Rabelais),他在出版《巨人传》头两卷时署名阿尔科弗里巴斯·纳齐耶(Alcofribas Nasier)。这个化名是将组成其姓名的字母打乱重组而得。
[7]《圣经·创世记》3:24称,天主将亚当逐出伊甸园后,即派基路伯天使拿着旋转、发出火焰的剑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8]刻耳柏洛斯是希腊神话中守卫灵界的多头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