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长城(行走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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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甘肃篇》:户儿家

户儿家

兰州城,

高粱县。

砂锅里煮的洋芋蛋,

炕上铺的烂毡片。

羊皮筏子当军舰。

这是一支顺口溜,一支新中国成立前在新疆城镇广为流传的儿歌,充满了地方主义的攻讦和嘲笑。我不知道新疆那时何以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排外情绪?而主要的矛头是对准甘肃、河南、四川三省。诸如“河南大裤裆,买菜不用筐”,“新疆的草咋样也会日勾子哟”等等。顺口溜表达的成见一直沿袭至今,问起籍贯,甘肃人自己便降低声调了。离乡背井的移民,全是停泊在大戈壁上的荒凉的孤帆,这些搁浅在陌生环境的怯生生的冒险家,在一棵树下面安下家来,妄图抛洒汗水重新安身立命;他们就在游牧者的边缘垦荒,在陌生语言的急流旁生存下来,用锄头刨饭吃,把世代保护他们的长城远远抛在身后了。

为什么要这样嘲笑他们呀?

因为他们在生活的打击下逃离了自己的根据地,因为他们毫无依靠,没有官府的介绍信,也没有金钱的通行证,只有空空的一双手。不忍受这些嘲笑以及比这嘲笑更厉害的行为,能活下来吗?这些“吃土豆的人”,终于在戈壁上扎下根基,扩大绿洲的地盘,招来更多的同乡,学会了带有浓重甘肃腔调的、发音古怪但奇迹般地能为游牧者听懂的异族语言,几代人下来,造就成新疆农民的主体——户儿家。

这些一代又一代被藐视的人们,难道不能算是“英雄”吗?难道不比张骞通使西域、班超远镇疏勒以及什么解忧公主之类的人物更顽强、更真实、更具有历史意义吗?他们谁也不靠,靠自己的劳动成为新疆的主人。他们没有杀过人,但有着远远胜过西征大将的更为沉稳的胆量!当然,他们是不曾预备着当“英雄”的,他们看起来迟钝、笨拙,似乎除了种地什么也不懂,其实他们是相当“狡猾”的呢,对于“生活”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体验得恐怕比任何人都要扎实。

不过,你要是对他们说“你们真是建设边疆的英雄”之类的话,他们准会说:“胡说呢,我们算个球嘛。”

这话太粗了。

但这是他们经常用来表示“谦虚”的语言。他们用来表示赞美、赞赏、赞叹的语言就更粗,是:“个驴日的。”

他们的垦殖地和居住地往往是这样命名的,“八家户”“十三户”“芨芨槽子”“四棵树”“红柳河子”之类,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把自己的垦地称为“庄园”,他们把它叫做“庄户”。这些人大体是什么样子呢?新疆有一位来自他们当中的小说家叫赵光鸣的,笔下有这样两节传神的描写:

“他身体很结实,肩膀很宽,脸总是显出有些凶恶的样子。而且,他的胡髭、眉毛、头发,乃至眼瞳及汗毛都与众不同,是黄的。黄里还透点红。特别是在阳光强烈的时候,越显得黄、红。”

“马还在撒尿,那个人也在撒尿。他的尿跟马的尿一样,也非常凶猛。他看见那人的尿在日光下银光闪闪,粗猛地砸在路边的白硷泡子上,溅起一片白粉。”

我还想补充一点,就是:他们的口音听起来使人感到他们的舌头似乎较正常人大一圈,在口腔里转个身显得比较困难,仿佛狗熊钻在冬眠的树洞里。有个当了县长的户儿家曾试图摆脱这种标志身份的笨拙语言,以便使自己变得伶牙俐齿一些,潇洒一些,他费了很大劲,最终失败了。后来不得不承认说,“我会说普通话,可是就是不会拐窝(弯)儿!”正是这样,他们能够学会任何一种带有浓重甘肃口音的外国语——还能让外国人听懂,但是绝对学不会北京话!

那些用“憨厚”“朴实”之类的词来形容他们的人,真是书呆子透顶啦!他们不是什么野生动物,而是人。他们比起那些只会用学生腔和报纸语言说话的人,不知要精明、狡黠多少倍呢。说他们“憨厚”?傻瓜,你上当了,那是他们装给你看呢。光是他们搞女人的事,说出来也能把你吓个跟头,还“朴实”呢……不要总以为只有你会活,你知道和情人在公园假山后面约会,他高天阔地红柳窝子里也有人等着。你细米白面已经吃得腻味,他五谷杂粮大吞大嚼,放的全是直砸脚后跟的响屁。

一九六四年,搞社教。一个青年农民积极分子跟我混熟了,有一天,伸过一对小眼睛来,贪婪而又有些尴尬地对我说,“工作队那个丫头的尕屄,我实在是稀罕呢。”

我说:“那你试试么。”

“唉——”他歪起脖子故作惊奇地说,“你害人哩!那不是‘耗子舔猫屄,好色不要命’了吗?”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唉,人家洋学生就不是给咱户儿家预备下的么。”

还有一次开忆苦会,老贫农马生贵上了台,屁股还没坐稳就喊开了,“前年个,可把老汉饿——”

“马生贵!”主持人喝道:“谁让你说前年?说解放前!”

“噢,我寻思也不对,”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壳子,解嘲地说,“解放前就解放前——”

“地主沙阎王,一顿铜丝马鞭子,打得我疼痛难忍,撒腿就跑哇……”

“马生贵!”主持人又喝问道:“你怎么不和地主作斗争?”

“斗争?把你还给日能得不行。跑都跑不及哩,你试当一下!”

这就是马生贵这类户儿家的“憨厚”。这些人要是“黑色幽献”起来,能把人笑死;不过“黄色幽默”对于他们,更是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佐料。这些户儿家的语言,生动得像刚下出来的湿漉漉的小驴驹儿!他要糟蹋一个人的眼睛小,会说:“那个尕(小)眼睛,芨芨棍儿捣下的。”他要嘲笑别人的嘴大,就更精炼——“满脸的嘴!”

但是这些人和长城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是最先以“人”的名义走出长城、离开长城并在昔日古战场留下了美丽绿洲和庞大家族的移民。没有人命令他们,也没有人分配和派遣他们,这是和那些征伐的士兵、将佐,发配的囚徒、罪犯,远谪的边官、大吏所不同的,唯有他们是以求生的热望服从了命运的律令。这才是自然、自觉、自己的行动,因而最真实。其他种种,都是以“别人”的名义走出长城的,最终收获一些悲凉或尴尬,是出发时就注定的。

被长城这张巨弩射出去的也罢;

被长城的带弧度的尾巴甩出去的也罢;

都叫:关外人。

几辈子的户儿家说的满口甘肃话,可是你要问他甘肃,他只能是个“莫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