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智潜六欲天
天将亮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隔着门页,听清那人说的是:“来请方先生到府上医治,之前来信探访过。”
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六欲天宫的。”
我和魏莲屿对视一眼,心想:果然是来了。
六欲天宫是西鸠摩高层的办公所在,那人在门板缝隙里露出的腰牌,也刻有六欲天宫专属的金翅鸟图腾。
魏莲屿“哐”的一下打开店门,说:“请进。”
那差使跨槛而入,看见站在厅堂中间、正对他迎面微笑的我,以及坐在一侧,轻吹茶烟的玉祺龙。
“几位是······”差使顿时有些蒙圈了。
“不好意思大人,您来得不巧。”魏莲屿赶上来说道,“我们方师傅这两天刚好外出云游了。”
“外出云游?!”差使的眼睛顿时瞪得铜铃一般大,“出去几天了?!那、那信······”
“大人您别急!信我们还是看了的。”魏莲屿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活似一跑堂小二,“只不过,是我们方师傅的大弟子看到的。您要是着急,请我们这位大师哥去,那效果也是一样的!”
“大弟子······”差使已经有些糊涂了。
“正是在下。”我踏前一步,凛然说道。
差使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两只小眉毛几乎要撞在一起:“我怎么没听说过方师傅门下有弟子啊······”
“您没听说过就对了!”魏莲屿一拍掌,夸张地道,“一直藏着掖着偷偷传授,等到学了真本事才放他出来,这不,方师傅一出门,就由他接牌了!”
一面说,一面将两手向上捧起,刷刷朝向我。
我忍住嘴角疯狂上扬的笑意,又踏前一步,道:“大人,家师临走前将这个铺子交给我打理,您要是信得过,可以带我去看看。”
“一定得去看看,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就在两个时辰前,我站在尸体挂墙的阁楼上,对魏莲屿和玉祺龙说道:“这个凶手,是想置夏徽仪于死地。”
信上写着:
“知之详地者,唯归者圉人而已。”
只有那个生还的马夫知道阴影长安的详细位置。他既是传话者,也是带路人。
然而这样一位关键人物,却在数日之前“忽得怪疾”。原本找来医治他的郎中,却在这个医坊阁楼里死于非命。
“很显然,凶手不希望西鸠摩高层找到阴影长安,完成夏徽仪和乌袍枭的约定交易。”我推断道,“他要夏徽仪永远留在那里。”
“留在那里,是要他死么?”魏莲屿。
“交易没有达成,乌袍枭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我应道。
“这么看来的话,这个凶手还是夏徽仪的死敌喽?”玉祺龙讪讪笑道,“凤凰男人缘挺差呢······”
“凤凰男······是姓夏的绰号?”魏莲屿转头问我道。
“不是,只有她一直那么叫······”话到半截,我自觉失言:“裴斗牛”今日才与玉祺龙结识,哪来的一直?
慌里慌张瞅了玉祺龙一眼,赶忙自我找补道:“我意思是,对于这种出身寒门,最后跻身名流的人,大家一直都喜欢这么叫······”
“咱们回到你刚才说的话题哈——你说,你想要冒充方庆节的弟子,混去给那个马夫看病?”玉祺龙两眼脉脉地看着我。
我预感到她似乎有反对之意,便声息稍弱地应道:“是。”
“嗯······你俩是祝医?”她来来回回地打量我和魏莲屿。
“不是。”我果断回应。
玉祺龙不出声了,两眼睁得大大的,直溜溜看着我,等待我的后话。
“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魏莲屿冲过来抱住我的肩膀,嬉笑着道。
“我不明白诶。”玉祺龙卷了一圈青丝在指尖,百无聊赖道,“那个杀了方先生的凶手,是想要害夏徽仪——那不是跟我们的目标一样嘛?为什么我们要去救那个马夫呢——你刚才说的大好机会,是什么机会?”
说完,她继续抬眼向我看来。
我登时觉得,她的眼里盛满了一整条淮河惊蛰的雨水,哗然之间就要将我淹没。
“夏徽仪上任大袖招才一个月,究竟是得罪了谁,这么千方百计想要让他永堕阴影——你不好奇么?”
闻言,玉祺龙两眼望向上空,好似正在冥想思索。
“而且——”我紧跟着说,“你甘心他就这样死掉么?死在一个局外人身份的魔物手里。”
“想想确实是不太解气。”她果断应道。
“所以说。”我凛然笑道,“得把他平平安安地接回来,再平平安安地死在我们手里才行。”
······ ······
“前面就是六欲天宫了。”
差使转过头来对我们说道。
此时此刻,我们四人——准确地说,是两人两鬼——正端坐在一个悬浮莲台上,轻飘飘地从百千佛楼塔窟的上空掠过,穿云过雁,直向灵鹫洞天的最深处飞去。
遮挡望眼的浮云散尽了,两座青山巍然现在眼前,而在青山中间的鞍部上,一座佛形建筑拔地而起,更超出了两边青山三个峰头的高度,形成金字塔模样的矗立。
“天宫在哪呢?我只看到一尊大佛啊······”魏莲屿举手抵住眉头,作出瞭望状道。
“那尊大佛就是六欲天宫。”我应声说道,“西鸠摩教义将六欲天分为‘四天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和‘他化自在天’。你仔细看,这六重天宫,就在佛像的六个部位上。”
首先是去地最近、居于最底层的“四天王天”。它共有四座窟楼建筑,就建在佛像的脚趾上。
十只大脚趾,每隔两个脚趾就修一座佛窟楼,统共修了四座,分别是东持国天王黄金楼、南增长天王琉璃楼、北多闻天王水晶楼、西广目天王白银楼。
再往上,便见佛像袈裟的纹褶中漏出一株株芙蓉。衣襟生花,一共漏了三十三朵出来,一朵比一朵高,每一朵上面都有殊胜宫殿立起,华光万丈,一共三十三座——就是忉利天。
然后又见佛像双手——左高右低。右手执施愿印,上面有三十二楼阁佛窟,为夜摩天;左手执说法印,上面又有三十二楼阁佛窟,为兜率天。
听过我一番导游讲解,魏莲屿已不自禁瞠目结舌:“好家伙······这简直比我们地府还阔气······”
我回想了一下他口中的地府,只想到几座暗无天日的宫殿,和几个鬼哭狼嚎的监狱。
民间有些人为造化,连鬼神都要叹服。
“本来西鸠摩教义里的天宫想象还不止这些呢。”我喃喃说道,“他们还有’色界十八天‘,无色界的‘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只不过西鸠摩传教者认为,欲界再往上,已经远离了食色之欲,是天神处所,凡间不得仿建。”
至于是不得仿建,还是经费不够建不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不是说是六欲天宫么?”魏莲屿道,“剩下两个在哪里,好像没看到啊。”
“你当然看不到。”前头的差使闷声说道,“‘化乐天’和‘他化自在天’,一个在佛像口中,一个在佛像眼眸中,都有相关的结界保护,是最高层的办公处所,从外界是看不出来的。”
“听起来好高端······”魏莲屿突然凑近过来,用只有我们俩听得到的音量说道,“你们东枯山是怎么样的,回头带我去瞧瞧。”
我暗中苦笑。
沦铺张奢靡,四大神祇世家能有哪个敢与西鸠摩叫板?!
也因此,西鸠摩每年都能招到最多数量的入门生员。
荣光汇聚之处,自然也是角逐厮杀的所在。
“你别动。”玉祺龙突然爬到我身侧说道,“面具快掉下来了,我再帮你一下。”
我微微一愣,向前头不远处的差使看了看,身子轻轻一挪,遮挡住玉祺龙的动作。
现在我脸上一共有两张面具。
一张是先前在簋街请老狐妖画的;另一张叠在它上面,是玉祺龙昨晚的杰作。
“有一个问题,我好像得做个易容。”我对阁楼角落里坐着的魏莲屿和玉祺龙说道,“以后可能还会现身在夏家的人面前,但是不能一直都以方庆节大弟子的身份。所以,这次行动,我得先把真面目伪装一下。”
尽管现在的脸也不是我的真面目。
“那怎么办,现在也没办法去簋街再······”魏莲屿话到半截,猛然撞上我疯狂暗示的眼神,这才意识到失言,尴尬地往玉祺龙瞟了两眼,赶紧找补道,“易容只能找簋街的黑贩子吧,我听说的······”
“你俩兄弟听说的还不少嘛。”玉祺龙饶有兴味地看着魏莲屿道。
“不用去簋街,易容嘛,你们之前不也见我干过。”说着,玉祺龙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跟前,“做个一次性的伪装面具,我还是能行的。”
“你皮肤太干了,几天没补水了。”玉祺龙低声嘀咕着。
她靠得极近,口中的热气沾到我的脸颊上,雾雾地化了,生出瘙痒之感。
我假装不经意,将脸颊错开了寸许。
“还爆痘了,这里凸起来一块,唉,都粘不稳了。”她轻轻抱怨道。
我用眼角瞥着她的侧脸。高晒的日头下,只看见一抹红扑扑的脸晕,桃花一样。
“你什么时候学的易容?”我问。
她没有回答。反倒是我先觉得窘迫:这语气,太像熟人。
“好了,流汗的话让它自然干,别随便蹭啊。”说着,她的身子离开了,灼目的白日光霎时间里轰然罩下。
“下次再偷瞄,我就给你毁容喽。”她一面说着,一面收起自己的画笔,“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登时脸一红,不知如何应答,只恹恹的沉默下去。
“你得庆幸,自己刚才没往下看。”
说罢,她便不再作声,身子朝向另一侧,迎面向风,迂迂的吹起哨子来。
我在沉默中感到一种难耐的躁热,于是向前挪了挪身子,坐到魏莲屿旁边。
“坐得挺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恍惚间听到魏莲屿吐出了这句话。
“你说什么?——”我刚想问清,前面的差使突然站立起来。
“注意啊,快到了。”
······ ······
我们要去的,是东持国天王镇守的黄金楼——一座金光煌煌的佛窟楼。
悬浮莲台在南华门降落,我们纷纷跳下,由门检验过了身子,便跟在差使身后,往窟楼深处走去。一路上,只见廊道两侧尽是各色佛龛,有方有圆,有拱有平;里面供了各色佛像,或趺坐,或站立,一铺三尊,或三铺十一尊。
廊道尽了,出来一个拐角。拐过去一看,只见两边假山假水,中间一个白鹿站檐的宅子。
宅子门前立着一个老太太。身形伛偻、手持桃杖,正是铁面鬼姥夏太君。
“方庆节先生何在!”隔了还有二十步远,夏太君便高声喝问。
差使张口刚要作答,却见身后一道紫影闪出。
玉祺龙抢先一步,遥遥对着夏太君作揖道:“方先生门下大弟子,江秋白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