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夷陵巨柯
我的声语刚落，便见舱楼之上忽有身影腾空而起，正是那白鳞教主。
他背靠玫瑰红月，双脚悬空，手上则飞快掏出一样物事。不用清切去看，我也知道：那必定是一个乾坤囊，里面装了半两黑土。
这白鳞教主接下来的动作，就是将那半两黑土倒到地面上。
果然，遥遥的只见他手掌翻覆，便有一阵黑色屑影倾泄下去。
“别啊······”我心脏揪紧，几乎失声道，“千万别把那东西放出来······”
可我知道来不及了。只听得一阵沉闷的地响，一股熟悉的洪荒水土味扑面而来。
那黑土名叫息壤，可以自行生长、自行膨胀，落到地面一沾地气，便百倍千倍地扩张出去，眨眼间已经覆盖了整个巨轮甲板。
出来这等场面，见多识广的夏太君立时也反应过来。
她低下头，看着埋过脚板的黑土，朗声笑道：“是你们邵氏一脉的禁术么？可惜呐，水土润才能有草木生——即便枯树也是同理！你在我们这甲板上，周围都是沙漠，要去哪里取水？！”
听了这话，我顿时心下一宽。然而下一瞬，冠玉男子的举动便让我们所有人瞠目结舌。
只见他唇口微张，从中吐出一条小白蛇。白蛇沿着他的脖子、肩膀、腰肢往下滑，到了脚踝处，突然就止住了。
紧接着蛇头开始涨大。
我们眼睁睁看着一道千尺银河，从那白蛇口中喷了出来。
“阻止那道水柱！！！”夏太君脸色陡然巨变。
水柱哗的一下融入黑土之中，黑土登时蠕动变形。
地动一阵强似一阵。已经可以听见金箔船甲板裂开的咔嚓声响。
“离开甲板！！！速度！！！”夏太君声嘶力竭地叫喊。她率先转身，向巨轮边缘逃去。
然而来不及了。
四四十六个冲天巨响发出——慈航普渡金箔船在半空裂成了两半。
裂开的两爿船体还未坠落，已见亿万万条碗口粗壮的黑色树根从缝隙里钻出，骨碌碌生长而下，犹如活人肢体一般，从百丈之空扎入下面的土地。
与此同时，甲板上空也有树冠破空而起，不过是枯的，亿万万的枯枝死梢，厉鬼招手一般，在空气里疯狂摸索生长。枯树冠腾空而上，参天十里，从我们的视角看过去，天上的一朵朵紫云都被戳在了枯枝头上。一片绮丽的残叶风光。
金箔船的两爿船体坠入地面，激起尘烟滚滚，立时湮没在其中。而那参天枯木则破烟而出，顶天立地，仿佛一个远古的英雄。
“那树到底是啥······”魏莲屿失声道，“怎么会这么大······”
“夷陵巨柯，是一个东枯山的远古神祇······”我声音发抖道，“这是一个所有东枯山子弟，都禁止提起的名词——”
东枯山神祇家族的独门教义：
向来阴翳最相思，一见山水悟枯禅。
枯山逝水就是我们的家族图腾。我们的修习心法，便是从干枯处见润泽，从穷尽处勘富余。
因此，凡是东枯山的修行弟子，都必须经由两大门路：一是大死灭道，一是大润泽道。
夷陵巨柯，便是大死灭道中，最为古老黑暗的存在，已成了家族的禁忌神祇。
“柯神一出，立行秋杀之刑，人间死寂不复矣。”我喃喃道，“别说东枯山了，这是整个大穆王朝都禁止召唤的神祇。那白鳞教主真是疯了——”
话声甫歇，夷陵巨柯的树冠枯枝突然疯狂蠕动起来。一股秋杀之风四溢而出，裸露在外的肌肤受风一吹，立时寸寸开裂。
我悚然变色，仓皇回头对魏莲屿说道：“你有没有什么防御法门，能把我们和去病护住的？！”
魏莲屿登时懵住了：“防御法门······”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夏太君的怒吼：“！！！前面那些狗崽子，赶紧滚回来！！！开启十信十住十回向之门！！！快点！！！”
我被这怒声一激，当即也急躁起来，放声喝道：“赶紧的——夷陵巨柯要开始第一轮‘秋割’了，不做防御我们都得魂飞魄散！！！”
魏莲屿脸色一变，终于明白了事情严重性。他两臂大展，身上黑纹咒焰升腾而起，一股强大的气压从他身上释放出来。
“！！！阎魔御膳房！！！”
令声喊过，却见周围一阵静默，没有丝毫动静。
魏莲屿登时慌了，又发动了一遍，还是不行。他赶紧闭眼，似是神游物外，紧急地感应着些什么。
须臾，只见他蓦地瞳孔大张，咬牙切齿道：“那老树把这附近的地脉之气全都垄断了！我没办法把自己的调用过来！！”
魏莲屿身为鬼国太子，与先前的方相方弼等香火地祇有所不同。
后两者的实力来源主要是香火元力，也就是说，民间供奉他们的香火越旺，他们的功力也就越强。
然而魏莲屿是天生大阴脉所出，功力主要来源于出生地的地脉之气，只要这条阴脉还在，他的功力便能源源不断滋生出来。
然而碰巧，夷陵巨柯也是这一路的神祇。而且祂没有固定的出生地，可以说召降在哪里，哪里就是祂的出生地。
因此，此时此刻，方圆百里内的地脉之气全被祂调到这里，单位面积的地气浓度过高，自然而然地阻断了魏莲屿的气源。
“老子可就不信了，你一个连人形都没有的神祇，敢跟我争地气！！！”说着，魏莲屿双手一合，更加卖力地调动起来。
我绝望地想：祂不是没有人形，你现在看到的不是祂的真身，只是祂降生到人世的一部分。
完了，他妈的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身上的刀割之感骤然消去——那股凛冽的秋杀之风不知怎么突然消失了。
同一刹那，远方的参天巨柯停止了枝梢蠕动的动作。
我愣了一愣，蓦然间反应过来，大喜道：“柯神的元力不够了！”
魏莲屿惑道：“元力？”
我点点头：“要请夷陵巨柯，必须以燃烧自己的生命寿元为代价。现在看来，应该是那白鳞教主身体孱弱，支撑不住这么大的消耗！”
远方的夏太君显然也注意到这一时机，遥遥的便听见她发号施令道：“护法大士、忏悔浮屠、守灯诸天！你们赶紧冲上去，把那白面小子揪出来！”
于是便见七十一道身影疾快地往巨树顶端掠去。
“那些家伙不行的。”我踏前一步道，“就算杀了白鳞教主，如果不把柯神请回去，祂照样可以吸收所有人的生命寿元存活下来！必须把祂请回去才行！”
“那要咋请？！”魏莲屿看着我道。
我没有立即应答，而是捏了个法诀，从裴斗牛的身体里脱离出来。
裴斗牛的肉身失去魂灵支撑，当即踉踉跄跄，将要栽倒下去。魏莲屿紧跟几步，将他扶住。
“放到去病车厢里去吧。”我淡淡道，“接下来要大开拳脚，可不能被这躯壳束住了。”
魏莲屿：“你是在耍帅吗？”
我：“······”
魏莲屿：“还使唤起我来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收拾。”说着，将裴斗牛的肉身一推。
我上前一步，拢入臂弯，而后作了两个旋身，落到马车前室，将这具肉身放置进去。
“有劳了。”我对前方的去病说道。
······ ······
尘烟散尽了，肉红天光透下，出来一片疮痍光景，又是瓦砾，又是断壁，又是尸海，又是残骸。
断壁残垣自是不消说。里面夹杂的人的颅骨和残肢，料来是坠船时，一些低阶修士来不及防范，直接拍下百丈高空，成了肉饼；或者被船上的建筑砸中，三百筋骨全部碾碎。
我和魏莲屿从这些尸骸上一掠而过。
并肩掠出五里之地后，各自向两头分开。我向西北，他向东北。一个奔向参天古柯，一个奔向满目狰狞的夏太君。
“一会儿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把夷陵巨柯请回去。”我一面脱下外面的金鲤鱼紫祥云长袍，一面说道，“在这个过程中，我需要你帮我拦住夏太君，或者说，挡住她，不要让她看见我的施法手段。”
“为甚？”魏莲屿看着我的真身面容，语带戏谑道。
“她会认出来的。整个大穆王朝，只有我会使用这个行术。”我解释道，“我还不想那么快暴露自己。”
“了解。”魏莲屿捏了捏拳骨，发出梆梆的骨头脆响，眼神依旧戏谑地落在我的脸上。
“说句题外话。你有没有觉得你挺适合扮女装的。”
“谢谢。”我毫不客气地回怼道，“我觉得你更合适。”
刚入了大枯树的荫影，便见前方出来七十一道疲惫不堪的身影。
正是先前夏太君下令的护法大士、守灯诸天等人。
他们都是西鸠摩门内的一级战力，此刻看起来已经形容枯槁，如同朽木了。
我一个横身，拦身在他们众人跟前。
见到我的背影乍然出现，这些顶级高手都是一愣。其中一个头戴璎珞冠、脚踩狮子火的人喝道：“干什么的！赶紧闪开 ！”
“快些走吧。”我淡淡说道，“夷陵巨柯释放的秋杀之气，应该算是地狱道一路的。你们用修罗道的行术来挡，就像拿纸碗来盛水一样。”
说着，我回头看了看他们的颜面：“赶紧回家，跟自家媳妇借下修护精华，再敷些补水面膜。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去做个医美吧，不然刚刚长出来的色斑和皱纹，没个几年是消不去的。”
听到我的话，这些人才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的掏出朱镜粉镜玛瑙镜来照，登时叫苦不迭：
“嘿这是啷个回事嘛！啷个两条法令纹深了好多！”
“上个月才染的头发嘞！龟毛玩意，又出来这么多白头发，又得花钱了嗦！”
“你别走哇，你帮偶看看，脖子这里是不是还有一个斑斑？真的有？！那就是十八个了——十八个色斑？！偶滴娘嘞！”
见到如此场面，我勾唇一笑。
都说西鸠摩高层养了一帮精致男孩，这话果然不假。
只是这时间没空看他们笑话了。
我足尖一点，径直掠向五里之外的巨柯树干。
夷陵巨柯感应到我的逼近，又是一股秋杀之气发出。若是寻常肉身，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迎面接下这一轮杀气，必定是体枯力竭，沦为人干。
可惜我现在是鬼。一个背负了十万人命的大冤鬼。
这就是我从裴斗牛肉体里脱出的原因。
我凭借这一具冤气大盛的中阴身，成功欺进了夷陵巨柯的两箭之地。
刚刚站稳，头顶就有一阵娇嫩邪气的婴儿之声破空传来：“居然是你！”
我笑了一笑，抬起头，向百丈之上的参天枯冠望去：
“久不见了，巨柯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