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车祸
一个人可以这样在半分钟,不,他就说了一句话,最多八秒钟,酣睡如此?要么是装睡抗拒咨询,要么,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个天天战斗、疲劳过度的麻坛高手,一天不摸麻将手痒,三天不摸麻将就会嚷嚷自杀的高度神经衰弱者,麻将依赖者。
不以人觉察地浅浅点头,陆一鸣走到窗前,将浅色纱窗轻轻拉拢,挡住时近中午射在来访者脸上的热辣阳光。
从遮挡着半边脸的零乱长发缝隙里,季心凌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用她研判死人的神眼,再次仔细地研判着对面那个一本正经的假正经。嗯,皮肤有点白,皮肤白皙的男人通常内向而害羞——他不害羞;头发柔软——这类人通常性情温和,是个知心牌暖男?他对顾客的张狂容忍度大,看来是一个懒散、做事慢吞吞、重视生活品质的男人;他的眼神,很深邃,在——在凝视着自己……
啊欠,季心凌打了一个喷嚏,翻转身,面朝里,继续呼噜。
陆一鸣怔怔,将空调调到二十三度的最佳合适温度,重新回到诊桌面前坐下,拿起放在诊桌上的笔无声把玩,思忖着是该叫醒来访者还是由着她继续下去?
——如果导师芦哥在这里就好了,他总是对咨询过程中的任何意外都游刃有余,处变不惊,心中有大海一般的蔚蓝和宁静。
巩小莉端着托盘进来,托盘里放着一杯茶和一杯咖啡,还有她昨天接受电话预约时记录的来访者资料。
陆一鸣苦笑着摇摇头,示意她把托盘放在茶几上。
“这怎么咨询啊?”巩小莉压低嗓门,耳语。
“或许她是需要找个地方休息放松。”陆一鸣也耳语,“就由着她呗。”
“反正我要给她计时收费。”巩小莉轻蔑地看看大手大脚躺在沙发上沉睡的季心凌,“居然跑到这里来睡觉!太没教养了!”
陆一鸣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巩小莉咬着嘴唇退出咨询室,随手拉上门,将“正在咨询中,请勿惊扰”的门牌挂好。
咨询室是隔音设置,端坐在诊桌前的陆一鸣看看来访者扯着高亢有节奏的呼噜声酣睡,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自己这几个月艰辛布置的咨询室,在资料卡上写下几个关键字:预约、抗拒?
开业两个多月来,咨询室没有客人光临,昨天,接到预约电话的巩小莉很兴奋,几乎是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他。期待已久的顾客就要光临,他也同样感到兴奋,为此,在客人到达之前,他不仅一次次训练巩小莉,自己也反复排演第一句接待语、问候话,反复预案接待中可能遇到的意外。
但这些根本没用上。来访者先声夺人,第一时间就把巩小莉的所有步骤打乱。
心理学本硕博连读八年,在导师芦哥开设的咨询室实习一年,转正后又在芦哥的督导下工作四年,他自认为自己具备了应对任何来访者的冷静和睿智。他期待着第一位来访者光临。如同一直依赖母亲生存、吮吸母亲乳汁为食的婴孩,今天他断奶了,他不能遇有任何小小的难题就请教导师。他能对付。
当墙上无音时钟轻轻滑跳过一格的刹那,季心凌似乎被什么惊醒,蓦地弹跳起来,伸脚套进十四厘米高跟鞋里,把墨镜架在鼻梁上,拎了她硕大的廉价广告布包就往外跑,夸张地手舞足蹈,“啊啊啊,这个咨询效果真好,真心好,我一直睡眠不好,一走进这屋里就想睡觉——点赞,全五分好评。”
不等陆一鸣答话,她又自说自话,接着自己的话头说开,“我这几年经常失眠,跑过全CD市的所有大医院,我就说那些医生啦,甭看名气有多大,年龄有多老,我就给他们说,让我睡一个好觉行不?我不想吃安眠药褪黑素啥的,谁知道吃多了会怎么样啊?人家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金猪银猪不如睡成一个猪。可我没那个福分是不是——好啦,我走啦,医生帅哥拜拜,不用送我,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季心凌如同一阵风似地卷过站起身来的陆一鸣。在她装睡的过程中,他一直安静地端坐在椅上。
“那个咨询费,你没有咨询,我们会给你留作下次咨询。”陆一鸣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但季心凌已经拉开咨询室玻璃门,蓦然飘来的微风吹拂她低劣的纱裙,膨胀在陆一鸣眼里。
巩小莉傻傻地站着门口,“欢迎——”下次光临四个字还没出口,客人已经冲出门去。
“她的咨询费给记着,下次结算。”陆一鸣走出咨询室,喃喃地说。
“老板,这是我们的第一个顾客呃!”巩小莉不甘心地反驳,见陆一鸣视线扫过来,埋下头嘟嘟,“都两个月了,房租和杂费几大万,你还免费给人咨询?”
“她没有咨询。”陆一鸣苦笑,“只是借咱们的咨询室睡了一会儿。”
“那宾馆钟点房也要收费啊?!”巩小莉始终无法接受到嘴的鸭肉又飞了,拿着几张百元大钞在手掌上摩挲,“她准时准点到达,我给她泡了茶,你和她说了话——这怎么就不是咨询呢?”
“就这样吧。”她的老板不再多说,“我们总会好转的。”
巩小莉一脸苦相:“我们咨询室成免费钟点房了这?她来开房还要你陪睡且不付费?”
陆一鸣温和的目光扫过来,巩小莉这才反映过来自己说的是蠢话,傻傻地闭了嘴。
“在来访者到达的时候,我们表现得不够好,还缺乏临场经验。我们下午再演习一遍?”陆一鸣温和地说。他没有批评巩小莉的惊惶失措,他很刻意地注重表达的是“我们”。
季心凌冲进电梯,嘟着嘴吁出一口气。
一本正经的假正经。我又不欠他钱,还给了五百咨询费呢。季心凌嘴角上扬,眉毛斜挑,拼命忍住不笑。
电梯在七楼停下,季心凌扬着笑容走出电梯间,转身走进旁边商场洗手间。
十分钟后,她从洗手间走出,只是这时的她,与十分钟前那个张狂做作的女子有云泥之别,她精致、美丽、迷人,长发飘逸,明眸皓齿,脚步轻快,身穿一件素白的麻纱长裙,外罩一件轻薄的雪纺丝防晒衫,袅袅婷婷,如阳光一样光彩夺目。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脚下那双十四厘米的白色高跟鞋。
她步行下楼。高跟鞋踩在防滑砖上,咯噔,咯噔。
走出金银大厦,外面的太阳刺眼明亮,正是五月最后一天。
一队身穿拉丁舞表演服装的小学生从她面前经过。孩子们估计是刚彩排结束,头挽高髻,汗流满面的小脸绯红,额头正中点着鲜血的朱砂印,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说过不停。
红灯亮。
拉丁舞小学生和他们的带队老师也站在一起等绿灯。六一真好,季心凌微微一笑。从小,她就喜欢舞台,每年的六一节,她都会参加舞蹈队表演节目。民族舞、拉丁舞,只要老师教,她都学得很快。
“我爸爸说明天要来看我们表演节目。”内中一个小圆脸的姑娘正在吃冰淇淋,有些得意地对同伴说。
“我爸爸妈妈都会来。”同伴吮吸着手里的奶昔筒,“冰莹,你妈妈为什么不来?”
“我妈妈去旅游了,很远,在国外。她总是喜欢看新奇的东西。她说她的理想就是周游世界。”叫做冰莹的圆脸小姑娘长相甜美,说话声音纯净可爱。
绿灯亮,人行道上人流拥挤。
“同学们,快点。”带队的刘教师喊道,带领孩子们通过人行道。
季心凌走在两个小姑娘旁边,太阳火辣辣的,她捋捋头发,似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无意识地再捋捋头发,想看得清楚些。
绿灯仍在闪烁——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在季心凌的大脑还没反映过来时,她的双手已经极快地伸出,薅向旁边的两个小姑娘。
一阵焦糊臭味弥漫,车轮摩擦滚烫的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一辆体积庞大的公共汽车在太阳光下划出一道恐怖的S线呼啸而来,撞开停在斑马线前的私家车,扭扭曲曲地冲过人行道。
心凌的一只手落了空。
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中,公共汽车擦着她的脚后跟滑过去,辗过她的十四厘米高跟鞋,扭着S形,滑过人行道,冲向护栏,撞停。
刹那间,强大的气流将她掀翻在地,她将其中一个小姑娘压在身下。
白色高跟鞋在她身后四分五裂。
周围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
焦臭气味弥漫。
季心凌愣愣地赤脚爬起来,有些站立不稳,又跌坐在地,张眼四望,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被她救下的小姑娘也翻身爬起,嘴巴张张却哭不出声。是那个吃奶昔的小姑娘。
但那个吃冰淇淋的圆脸小姑娘,那个叫冰莹的美丽小姑娘,不见了。
终于,季心凌的眼睛落在远处撞停在人行道上的公共汽车车轮底下,那里一团血肉模糊。
沉重的车轮从可爱的小姑娘身上辗过,拖出一条长长的血泥之路。
心凌艰难地挪动着身子爬过去,双手捧起冰莹的头。
冰莹大睁着双眼,点着朱砂印的额际一片血红,手里还拿着吃剩一半的冰淇淋。她,死了。
“出车祸了,死人了!”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才有人反映过来,尖声惨叫。
四周一片喧嚣,人群围拢过来,有人打急救电话,有人打交警电话报案,有人拉隔离带。
“天啦,怎么会这样啊?!”带队老师跌跌撞撞地爬过来,凄惨地哭叫,“快救救她啊,救救她啊!”
“她……”季心凌跪坐着,放下冰莹,脱下自己的白色防晒衫,轻轻罩着她破碎的小身子。
“不,她还活着——快救救她呀!”刘老师声嘶力竭地哭喊。
“给她家人打电话,”季心凌抓住刘老师肩膀摇晃,咬牙切齿地说,“快,给她爸爸打电话,给学校打电话!快!”
“我打,我打——”刘老师吓得双手颤抖。
呜——救护车风驰电掣而来,车门打开,担架推下来,几个救护人员跑过来。
伤员在哪里?医护人员喊道,是一种习惯性的话语,实际上,冰莹就躺在他们面前。
“她不需要救护车了。送殡仪馆。”季心凌轻轻摇头,强忍住呕吐,从冰莹手里取下冰淇淋,一点点收集冰莹破碎的血肉。
“你是?”护士讶异地看着一直埋头忙碌的季心凌问道。
“殡仪馆的。”季心凌说,举起满是血的恐怖双手,阳光照射在鲜血淋淋的十指间,分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