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萧红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女作家,也是对当代文学史走向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她生活在中华民族的多事之秋,在动荡的历史中颠簸成长,散文是她记叙自己艰难跋涉的心路历程最得心应手的文体,也是她其他文体写作的母体,激发了中国当代叙事文体的革命性变化。
她的散文都带有亲历性,第一篇发表于1933年的长篇散文《弃儿》就生动记叙了自己生产前后的悲苦遭遇、心灵鲜活的体验,真性情的流露与高度的感觉化与修辞的夸张,心理意识的自由流动与丰富联想,一开始就以鲜明的个性显示了极高的起点,此后她一直在以还原具体情境中的心灵悸动为主线,黏连起动荡历史的碎片,最真切地表现了个体遭遇宏大历史的独特方式。她的散文多取材于个人的经历,而她的一生又和东北近现代史纠缠甚深,政治化的维新家庭与黑龙江军政两界的历史渊源,都使她宿命般地跋涉于历史的陷谷,她自述的散文从家族记忆到个人遭遇,涉及黑龙江现代的所有重大历史事件,从母亲换羌贴应对十月革命的变局到参加1929年为“中东路事件”死难将士遗属募捐的“配花大会”,一直到1933年与朋友到松花江春游时发现“中东路事件”中被炸毁的利捷号战舰残骸,以及后来接触到的两种俄侨(穷党和白俄将军之女),还有随着修建中东铁路而兴起的简陋工棚与里面几代人毫无希望生存,都是庚子之乱以后,东北的特定政治史片段与文化史细节;从狂热投身反对日本强修五路的哈尔滨1928年的“一一九”学生请愿游行,到在“九一八”的混乱中逃出福昌号屯的封闭式庄园,踯躅于冰雪交加的哈尔滨街头;在1932年洪水倾城中的旅馆逃出来,到与寄住的朋友反目,由白俄的欧罗巴旅馆到商市街25号的半地下的小耳房,沦陷之后的哈尔滨凋敝的民生状态、笼罩社会的恐怖气氛,以及以牵牛坊为中心的左翼文化运动,为灾民募捐的画展、表演左翼戏剧的剧团活动,以及与萧军的合集被禁售查抄,都是以失败结束;而暗中潜入哈尔滨的武装抗日人士带来的鲜活生命故事,更是激发着她的热血。以及破落之街的廉价饭馆、拥挤嘈杂的平民医院等等,都是文化史片段的遗存。她以深度的情感体验连缀起大历史的碎片,看似个人化的情感流淌也因此汇入了历史大潮的涡旋。她在极端孤绝的处境中,忍受着饥寒交迫和与世隔绝的诸多体验,都准确而艺术地记录在了她一路奔逃的诸多场景中。比如饥饿、隔绝、寒冷、孤独、噩梦中的场景,比如恐惧、惊慌、凄凉,还有病痛、度日的琐碎与生活的艰难与情感的危机,等等。她以细腻与丰富的联想改写了中国女性诗文的哀怨基调,衔接起从悲凉到激扬凌厉的五四精神,以自己所处的具体情境出发,以流动的心理时间记叙大历史中的微小个体遭际与心灵体验,鲜活的生命质感使她的散文具有了历史细部活体的独特意味。
萧红是一个文体家,在崭露头角的最初时刻,她的散文就备受先辈作家的激赏,从鲁迅开始所有文坛巨擘对她的小说多有保留乃至批评的时候,对她的散文都一致好评。1939年,聂绀弩在临汾时曾对她说:“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鲁迅说过,你比谁都更有前途。”萧红却大不以为然,陈述了自己小说创作的成熟观点,不满足于左翼文化圈对她散文家的定位。可见,从1932年一出手到1936年《商市街》结集出版,她的散文创作已经赢得普遍的赞誉。1938年1月中旬,在《七月》杂志召开的“抗战以来文艺动态和展望”座谈会上,当讨论关于新形式如何产生的时候,她说:“胡风说我的散文形式有人反对,但我的散文形式是很旧的。”这是肺腑之言,这和她少小时代开始,随祖父读古诗、听大伯父讲古文的经历有关,而且黑龙江的中小学国文是以古文为教材,打下了古汉语文学的扎实基础。
萧红的散文写作更多继承了中国古代文章学的传统,特别是哀祭文的传统,她两次谈到唐代张华的《吊古战场文》,而且生逢一个动荡混乱、生命无比脆弱的战乱时期。无论是对历史事件的记叙,还是对个人命运的倾诉,都带有凭吊和祭奠的意味。这在她纪念死者的文章中特别显著,比如《祖父死了的时候》、《情感的碎片》(关于母亲死时的情景记忆),一直到最初听到鲁迅病亡消息写给萧军的信《海外的悲悼》都是典型的哀祭文体。除此之外记叙性的文章则更多行状文的特征,比如《回忆鲁迅先生》还原着一个伟大的灵魂种种的日常状态,点点滴滴的情感流露出充满童稚的清纯。而她借助的行状文体又是和哀祭文依傍相生,成为哀祭文的丰厚夯土,情感的抒发由此获得生活细节的丰沃支撑。就是写给亲友的信件也在白话的语言形式中,转换出古代尺牍文学的人情常理,就是事务性的叙述也饱含真情与形象生动的修辞特征。萧红散文的艺术成就,首先在于她将传统的散文文体功能内置在白话的语言形式中,成功地推动了汉语写作的现代转型。
她是一个跨文体的写作者,一生涉猎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评论等各种文体,还有致友人的书信,不仅都以直见性命的情真意切与富于联想的生动修辞见长,而且多数是以哀祭文为母体,《生死场》开始,一直到完成于香港的呼兰河系列小说,都具有凭吊历史、超度亡灵的哀祭功能,而且是自祭与他祭融合,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感同身受着历史苦难中所有不幸的人,甚至延绵到对自然物的怜惜,比如《同命运的小鱼》《小黑狗》等。她叙述家族的溃败、文明的溃败与乡土的溃败,是以人生的溃败为焦点展开,通达于所有自述与他述融合的各种文体形式中。柳亚子的评价“掀天之义气,盖世之才华”,正是对她成功运用哀祭文体的功能,在宇宙、自然、文明、历史的大系统中,吟诵广大生命哀歌的准确描述。
在萧红身后的八十年间,历史还是以诡谲的风云激荡左右着人类的命运,她将诗文传统内置于白话散文的形式,则启发了一代一代的后来者,从二〇后的汪曾祺一直到八〇后的一大批作家,都是以真情的倾诉与人伦常理的价值取向,延续着她对生命价值与人生意义的追问,形成一条源自纯真生命的心灵暗河,在残酷历史与文化巨变的沧桑岁月真诚地倾诉,吟诵着人类永恒的梦想。
季红真
二〇二二年一月
于和平里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