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式地主
我非常爱好偏僻乡村里那些孤寂的庄园主的俭朴生活,他们在小俄罗斯通常被称为旧式人物,庄园像古色苍然的绚烂如画的小屋一样,显得美丽动人,这是因为它色彩斑驳,而且跟那些墙壁还没有被雨露冲洗过、屋顶没有盖满青苔、未施油漆的门廊尚未露出红砖的光洁的新建筑物截然不同。我有时喜欢遁入这异常孤寂的生活境界中去逗留一会儿,在那里,没有一个欲望能够飞越过包围小小的庭院的栅栏,繁生着苹果树和李树的花园的篱笆,围绕花园四周的向一边倾斜并且被杨柳、接骨木和梨树荫蔽着的乡村茅屋。这些茅屋的俭朴的主人们的生活是这样静,这样静,使你暂时会悠然神往,觉得情欲、欲望和搅扰世界的恶魔所引起的骚乱不安的后果根本不存在,你只有在辉煌灿烂的闪烁发光的梦境里才会看见它们。我现在还依稀看到一幢低矮的小屋子,房屋四周围绕着用细小的日久变黑的木柱搭成的回廊,在打雷和降雹的时候可以出去关闭板窗,不致被雨淋湿。房屋后面有一棵芬香扑鼻的野樱树,几排低矮的果树淹没在紫红色的樱桃和覆盖着铅粉般白霜的红宝石色的李子的海洋中;一棵枝叶繁茂的枫树荫下铺着一块毛毯,供人休息;房前有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里长着短短的鲜艳的青草,有一条践踏而成的小径,从谷仓通达厨房,又从厨房通达主人住的正房;一只长颈的鹅,带着一群幼小的、像绒毛般柔软的雏鹅一块儿在喝水;栅栏上挂满着一串串晒干的梨、苹果和晾出来吹风的毛毯;一辆载满香瓜的货车停在谷仓旁边,一头松了轭的牛懒洋洋地躺在附近,——这一切对于我具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魅力,也许是因为我现在已经看不见它们,凡是和我们远远离开的东西,我们总觉得特别可爱。总之,甚至当我的半篷马车驶近这幢小屋的台阶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已经沉入到一种非常愉快而且平静的境地中去了;几匹马兴高采烈地跑到台阶前停下,车夫不慌不忙地从驭者台上爬下来,塞着烟斗,好像他是回到自己家里来了;就连颟顸的守夜狗、卷毛狗和黑狗掀起的一片吠叫声也使我的耳朵听来觉得分外舒服。可是,我最高兴看到的是住在这些简朴的小地方的庄园主,殷勤地跑出来迎接我的老爷爷们和老奶奶们。甚至现在,我在身穿时髦燕尾服的绅士的行列中和谈笑声中,有时也会想起他们的面影来,那时我就陷入迷迷糊糊的梦境里,往事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的脸上总是表露着这样的慈爱,这样的亲切,这样的恳挚,使你至少在短时期内不得不摈弃一切狂妄的幻想,不知不觉地把全部感情沉浸到那种低微的、田园诗式的生活中去。
我直到现在还忘不掉两位过去时代的老人家。唉!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我的灵魂直到现在还是充满着怜悯,我设想有一天重新访问他们的荒无人烟的旧宅,在低矮的小屋所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了几间倾塌的茅舍,一片荒芜的池塘,一条杂草蔓生的水沟,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这时候我的心情就古怪地沉重起来。忧郁!我的心里预先就感到了忧郁!可是,我们回到故事上来吧。
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符斯托古勃和他的妻子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托符斯托古比哈(附近的庄稼人都这样称呼她)就是我开始要讲到的两位老人家。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想在画布上描绘菲列门和巴芙基达[1]的肖像,那么除了他们之外,我决不会选取别的模特儿。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六十岁,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五十五岁。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高个子,经常穿一件骆驼绒面子的羊皮袄,弯腰坐着,无论说话或是倾听别人谈话几乎总是微笑着。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略有几分严肃,几乎从来不笑;但她的脸上和眼睛里却流露出这样的慈爱,非把一切他们所有的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款待你不可的这样一种诚意,使你一定会觉得,微笑对于她这张慈爱的脸反而显得是过分做作。细微的皱纹在他们脸上安排得这样讨人喜欢,一个画家一定会偷去运用到他的画笔底下。从这些皱纹上面似乎可以推断出他们的全部生活,也就是富有民族传统的、淳朴的、富裕的古老宗族所过的那种明朗而且平静的生活,这些古老宗族和油漆匠、小商人出身的卑微的小俄罗斯人完全不同,后者像蝗虫一样挤满在官场和机关里,敲诈掉同乡人的最后一文钱,用谗言诽谤淹没整个彼得堡,终于手里攒起了几个钱,于是就神气活现地在以字母“O”结尾的姓氏上加上个字母“B”[2]。不,他们如同所有小俄罗斯的古老的、根深蒂固的宗族一样,跟这些微不足道的寒酸家伙是毫无相似之处的。
你不可能看到他们相互间的爱情而无动于衷。他们彼此从来不说你,却总是称您:您,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是您把椅子压坏的吗,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没什么,您别生气,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这是我。”他们从来没有生过孩子,因此他们的全部的爱都集中在他们自己身上。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年轻时曾经在骑兵队里服务过,后来当过准少校,但这已经是在很早以前,事情早已过去了,连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自己也早已几乎从来不去想起它了。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三十岁那年结了婚,那时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穿一件刺绣背心;他甚至很巧妙地拐走了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因为她的父母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可是,就连这件事,他也不大记得了,至少是从来没有谈起过。
所有这些往昔的异常的事故,都早已被平静而孤寂的生活以及那些催人欲睡而又美妙动人的幻想所代替了,你处在下面这种环境里时就会感觉到这种幻想:当你坐在朝向花园的富有乡村风味的露台上,一阵豪雨沛然而降,敲打着树叶,像淙淙的溪流般流着,使你感到四肢酥麻,迷迷糊糊快要睡去,树丛中隐约现出一道彩虹,宛如破裂了一半的穹窿,用朦胧的七彩颜色在天空里照耀着的时候;或者当穿行在碧绿的灌木林中的马车摇晃着你,草原上的鹌鹑噪鸣着,芬香的青草连同麦穗和野花一起扑进车门,惬意地打在你的手上、脸上的时候。
他总是带着愉快的微笑倾听来访问他的客人们谈话,有时自己也谈,但大多是发问。他不属于那种一味称颂旧时代或者谴责新时代而使人厌烦的老人之列。相反,他向你问长问短,对你的私人生活情况、你的成功和失败表示莫大的注意和关怀,而所有善良的老人一般都是对这些方面非常感兴趣的,虽然这有点近似小孩子的好奇,小孩子跟你说话时,总喜欢察看你表链上挂着的小图章。这时候,他的脸上可以说是充满着慈爱。
在两位老人家居住的小屋里,房间是小小的,低低的,像我们在一些旧式人物的家里通常看到的那样。每一间房间都设有一座巨大的炉灶,几乎占据三分之一的地位。房间里非常暖和,因为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都是顶喜欢取暖的。炉灶的灶口都通向进门处的小间,在这些小间里,通常在小俄罗斯代替柴薪而使用的稻草几乎总是堆得直顶到天花板。在冬天的夜晚,当你追逐一个褐黑色皮肤的姑娘而冻僵了,蓦地跑进屋里来,用手拍着膝部的时候,燃烧着的稻草的噼啪声和火光使这些小间变得非常舒服。壁上挂着一些装在古式的狭小框子里的大大小小的画。我相信主人们自己早已把这些画的内容忘掉了,如果有几幅被人搬走,他们一定也不会发觉。有两幅大的用油彩绘的肖像。一幅画的是某一个大主教,另外一幅画的是彼得三世[3]。撒满苍蝇屎的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4]从狭小的画框里对外面窥望着。窗户周围和门的上端挂着许多小小的图画,因为大家习惯于把它们视为墙壁上的污斑,所以根本不去细看它们。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是泥地,但却涂抹得这样整洁,打扫得这样干干净净,阔人家里穿号衣的睡眼惺忪的先生们懒洋洋地打扫过一下的镶花地板和这比较起来,就差远了。
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的房间里摆满柜子、箱子、小箱子和小柜子。许多装着花籽、野菜籽、香瓜籽的包袱和布袋挂在墙上。许多各种颜色的绒线球,半世纪以前缝制的旧式衣服的破片,藏在小柜子的角落里、小柜子和小柜子的空隙中间。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是一个善于治家的主妇,喜欢把随便什么东西都收藏起来,虽然有时她自己都不知道留着这些东西往后有什么用处。
可是,这幢房子里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唱歌的门。一到早晨,门的歌声就响彻了整幢房子。我无法说明它们为什么要唱歌;不知道是因为铰链生了锈呢,还是制造它们的工匠把什么秘密搁了进去的缘故。可是值得注意的是,每一扇门都有它自己的独特的声音,通向卧室的门用尖细的最高音唱;通向饭厅的门用沙嗄的男低音唱;进门处的小间的那扇门却发出一种奇怪的、发颤而同时又在呻吟的声音,你如果仔细倾听,最后就会很清楚地听到它仿佛在说:老爷子,我冻坏啦!我知道许多人都很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可是我却非常喜欢听它,现在只要偶尔听到门的碾轧声,我忽然就会感觉到置身于乡村中,旧式烛台上的蜡烛照亮着低矮的房间,晚饭已经摆在桌上,五月的暗黑的夜,从花园里,穿过敞开的窗户,窥探着摆满碗盏的桌子,黄莺的歌声掠过花园、家屋和辽远的河边,树枝摆动着,簌簌发响……老天爷,那时候有多少各种各样的回忆在我的心头翻腾着啊!
房间里的椅子是木制的,沉重厚实的,一望就可以知道是旧时的遗物;它们一律有着高高的线条均整的靠背,露出木头的本色,不施油漆和彩绘;它们甚至连坐垫也不铺一块,因此有点像直到现在大主教还在用的那种椅子。屋犄角里放着几张三角形小桌子,在长沙发和嵌着被苍蝇撒满黑点子的雕成树叶花纹的细金框的镜子前面有几张四角形小桌子,长沙发前面铺着图案似鸟非鸟似花非花的地毯。——这几乎就是老夫妻俩居住的简陋的小屋里的全部装饰。
女仆室里挤满着年轻的和不年轻的穿着条纹布衬衣的女仆,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叫她们做些零碎的针线活,洗洗草莓,但她们多半是跑到厨房里去睡大觉。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认为有必要把她们留置在家里,严格地监视她们的操行。可是,使她大吃一惊的是,过不了几个月,她的女仆中间就有人肚子比平时膨大了许多;尤其奇怪的是在这幢房子里,除了一个穿灰色燕尾服,光着脚,如果不吃东西就准是在睡觉的小厮之外,几乎连一个单身男人都没有。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通常总是把犯了过失的女仆申斥一通,严加惩罚,儆戒她下次不可再犯。窗户的玻璃上有无数苍蝇嗡嗡作响,却被野蜂的粗嗄的低音、有时还夹杂着黄蜂的尖锐的吱吱声,给罩盖下去了;可是,只要一点亮蜡烛,这一大群生物就宿夜去了,像乌云似的遮住了整个天花板。
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很少料理农事,虽然他有时也乘车到割草人和刈禾人那儿去,十分仔细地望着他们工作;整个治理方面的担子落在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的身上。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的任务是不断地打开和关闭储藏室,腌、晒和煮数不清的水果和蔬菜。她的家完全像一所化学实验室。苹果树下永远生着火;锅和铜盆几乎从来没有从铁制三脚架上拿下来过,在那里面用蜂蜜、糖和不记得还有些什么作料,熬制着果酱、果汁冻、蜜饯食品。在另外一棵树下,车夫永远在一只铜酒甑里用桃叶、野樱花、矢车菊和樱桃仁煮伏特加酒,等到这步手续完毕,他就转不动舌头了,说了这么许多胡话,使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听得莫名其妙,接着就跑到厨房里睡觉去了。所有这些废料被煮了、腌了、晒了这么许多,如果大部分不是被女仆们吃掉,它们最后大概就会淹没掉整个院子,因为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除了计算好需用的数量之外,总喜欢额外多准备一些,以防不时之需;那些女仆们往往躲到储藏室去,在那儿饱嚼一顿,结果整天直哼哼,闹肚子痛。
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很少有机会管到耕耘和其他户外的事务上去。总管和村长串通一气,残酷无情地抢劫了个饱。他们养成了习惯,经常斫伐主人的森林,像处理自己的私产一样,制成许多雪橇,拿到附近的市集上去出售;此外,他们还把粗大的橡树斫伐下来,卖给邻村的哥萨克们作为建造制粉厂之用。仅仅有一次,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想去巡视自己的那些森林了。为了这次巡视,驾起了一辆挂着巨大的皮门帘的低座弹簧马车,车夫刚一抖动缰绳,几匹以前在民警队服务过的马举起蹄子往前走去,空气里就充满了奇怪的声音,好像忽然听见笛子、羯鼓和大鼓一齐鸣响一样;每一只钉子和铁锔都发出这样厉害的响声,连制粉厂附近都可以听到这是女主人从家里出来了,虽然这段距离至少有两俄里远。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不得不注意到,森林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那些她还在童年时代就熟知的有百年历史的橡树已经荡然无存。
“怎么回事,尼契波尔,”她对这时正在身旁的总管说,“橡树变得这么稀了?留神你脑袋瓜上的头发,别也越掉越稀呀。”
“说什么稀了?”总管通常这样回答,“一棵也不剩了!简直是一棵也不剩了:被雷劈了,被虫蛀了,——太太,有什么说的,一棵也不剩了。”
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完全满意这样的答复,回家之后,仅仅吩咐将花园里靠近黑樱桃树和高大的冬梨树旁边的看守人数增加了一倍。
总管和村长——这两个令人企敬的当权者,认为把全部麦粉运到主人的仓库里去是完全多余的事,主人只要有一半就很够了;最后,连这一半运来时也是生了霉或者受了潮的,在市集上被认为是次货,卖不出去。可是,无论总管和村长抢劫了多少,无论这一家上上下下——从管家婆直到那些糟蹋了数不清的李子和苹果、用头拱树、把果子像雨珠似的摇落下来的猪为止——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多少,无论麻雀和乌鸦啄食了多少,无论仆婢们给住在别村的亲戚朋友送去了多少礼物,甚至还从仓库里搬出古旧的布匹和棉纱,这些东西后来都流转到大家乐意问津的地方,就是说,流转到酒店里去,也无论客人、生性缓慢的车夫和仆人们偷窃了多少,——无论如何,丰饶的大地还是生产出了许多东西,再加上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也用不了这么许多,所以这些令人咋舌的掠夺在他们的家务中似乎是完全不易觉察出来的。
这两位老人家,按照旧式地主的古老的习惯,很喜欢吃。太阳刚一出来(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各处的门发出不搭调的协奏曲,他们就已经坐在小桌子前面喝咖啡了。喝足了咖啡之后,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走到廊前去,抖动着手帕,说:“去,去!鹅,离开台阶!”在院子里,他通常总要碰到那个总管。他照例要跟总管聊几句,无微不至地询问一些工作上的细节,然后提出一些意见和指示,那些对于事务渊博精深的了解会使每一个人都惊奇不止,一个新手听了这一番话,就绝不敢再去施展花招,欺骗这位精明强干的主人。可是,他的这个总管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他懂得必须怎样应答,尤其懂得必须怎样料理事务。
这以后,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回到屋里,走到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跟前,说:“怎么样,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也许该吃点什么了吧?”
“现在吃什么呢,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要就是猪油饼,罂粟包子,或者腌蘑菇?”
“就拿点蘑菇或者包子来好了。”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答道,于是桌子上忽然出现了桌布,上面摆着包子和蘑菇。
午饭前一个钟头,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又得吃一次,用旧式银杯喝一杯伏特加酒,吃点蘑菇、各种晒干的鱼等等。十二点钟吃午饭。除了菜盘和装调味汁的小碟外,还摆着许多用油灰密封盖口的瓦罐,为的是不让旧式美味珍馐的香喷喷的热气冒出来。吃饭时,通常总是讲些和吃饭最有关系的事情。
“我觉得,这粥,”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常常说,“有点煳了;您不觉得吗,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
“不,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多加点油,粥就没有焦味了,或者把这香菌汁子和到粥里去。”
“好吧,”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把盆子递过去,“让我来尝尝什么味道。”
饭后,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去睡上一个钟头午觉,这以后,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拿来了一只剖开的西瓜,说:“您尝尝,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是多么好的西瓜。”
“您别以为,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红瓤的就是好瓜,”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拿了一大片,说,“也有红的并不好吃。”
可是,西瓜很快就消失了。这以后,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又吃了几只梨,接着就跟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一起到花园里去散步。回到家里,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去干自己的事情,他就坐在朝向院子的遮檐下,眺望储藏室不断地露出又遮住的里边的东西,女仆们一个挤一个,用木箱、筛子、簸箕和别的装水果的家伙搬进又搬出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废物。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叫人去找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来,或者自己到她那边去,说:
“有什么东西给我吃吗,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
“有什么吃的呢?”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说,“要不要我去叫人给您拿点果馅饽饽来?那是我特意给您留下的。”
“也好。”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答道。
“或者您还是吃麦粉羹?”
“也行。”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答道。这以后,两样都即刻拿了来,照例吃得精光。
晚饭前,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又吃了些什么。九点半钟吃晚饭。吃完晚饭,立刻又去睡觉了,于是普遍的寂静笼罩了这勤勉而同时又安谧的一隅。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睡觉的房间热到这种程度,很少有人能在里面待上几个钟头。可是,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觉得这还不过瘾,为了更暖和些,他还睡在暖炕上,虽然极高的热度常常使他半夜起来好几次,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有时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房间里一边走,一边呻吟着。
那时候,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就问他:“您哼哼什么,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天知道,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好像肚子有点痛。”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
“也许您吃点什么东西就好了,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不知道这好不好,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可是,有些什么吃的呢?”
“酸牛奶或者带有梨干的稀果汁。”
“好吧,反正只要尝尝。”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
睡眼惺忪的女仆到食橱里去搜寻了一下,于是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又吃光了一盘子;这以后,他通常总是说:
“现在好像松快了一些。”
有时,如果天气晴朗,房间里的炉灶生得很暖和,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高兴起来,喜欢拿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开开玩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怎么样,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他说,“要是我们的房子突然着了火,我们上哪儿去安身呢?”
“上帝保佑,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画着十字,说。
“假定我们的房子要是烧掉了,那时候我们搬到什么地方去呢?”
“上帝知道您在胡说些什么,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房子怎么会烧掉?上帝不允许的。”
“可假定要是烧掉了呢?”
“那就没有法子,我们只能搬到厨房里去。您暂时就住管家婆的那间房间。”
“要是厨房也烧掉了呢?”
“上帝保佑,绝不会忽然一场大火把房子和厨房一起烧得精光的!当真要是那样,那么,在还没有造起新房子之前,就只能住在储藏室里。”
“要是连储藏室也烧掉了呢?”
“上帝知道您在胡说些什么!我连听都不要听!说这样的话是罪过的,您说这种话,上帝要惩罚您。”
可是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很高兴把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耍弄了一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笑着。
这两位老人家特别使我觉得有趣的是当他们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那时,他们家里的一切就都改变了样子。这两个善良的人可以说是为了客人而活着的。他们把他们家里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他们争先恐后地要把他们农庄上所能出产的一切东西拿来款待你。可是我觉得最愉快的是:在他们那种殷勤体贴的神气里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成分。这种亲切劲儿和倾诚招待的心意是这样温柔动人地刻画在他们的脸上,和他们是这样相称,使你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请求。这是他们善良正直灵魂的一种纯洁无垢的淳朴品质的结果。这种亲切劲儿完全和一个衙门官吏对待你的态度不同,那人是靠了你的帮助才能够扶摇直上,因此把你唤作恩人,匍匐在你的脚下。他们当天绝不肯放客人回去:他一定非留下来过夜不可。
“这么晚了,怎么还能够走这么远的路!”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总是说(客人通常住在离他们家三四俄里的地方)。
“当然,”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您没准儿会碰上什么麻烦的:强盗或者什么别的歹人可能来抢劫您。”
“上帝保佑不要有什么强盗!”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说,“深更半夜为什么要讲这些事情呢?有强盗也罢,没有强盗也罢,反正天黑了,完全不适宜于出门了。再说您的马夫,我是知道您那个马夫的,他生得又瘦又小,他的无论哪一匹骒马都会把他弄得招架不住的;再说,他这会儿一定早已喝醉了,在什么地方睡着了。”
于是客人就只得留下来;可是,在低矮的、温暖的房间里度过的夜晚,亲切的、温暖的、使你昏昏欲睡的故事,富于营养并且烧得十分精巧的端到桌上来的食物所腾起的蒸汽,常常对于他是一种意外的报偿。我现在仿佛还看见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带着他的永不消失的微笑,弯腰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甚至是出神欣赏地倾听客人说话!谈话常常也涉及政治。客人也是很少走出自己的村子以外的,因此常常在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气和神秘莫测的表情,胡乱猜测,说是法国人跟英国人暗地里谈好又要把波拿巴特[5]
派到俄罗斯来了,或者干脆讲到即将爆发的战争,那时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常常仿佛不对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望一眼似的,说:
“我也想去打仗哩;为什么我不能去打仗?”
“又来了!”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打断他。“您别听他的,”她转过来对客人说,“他这么一个干老头子还能去打什么仗呢!碰上第一个敌兵就会一枪把他打死!真的,会把他打死!这样瞄准一下,把他打死!”
“那什么话,”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我才真要把他打死呢。”
“您只要听听他说些什么吧!”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接茬儿说,“他能打什么仗呢!他的几把手枪早已生了锈,放到储藏室里去了。您看了就会知道:那算什么手枪,子弹还没有打出去,火药早就把它给炸裂了。结果是:手也打伤啦,脸也弄破啦,永远变成了残废!”
“那有什么要紧,”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我会买新的武器。我要弄到一把马刀或是一支哥萨克的长枪。”
“简直是胡说八道。忽然心血来潮,就胡扯起来了,”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气愤地继续说,“我知道他是在跟我开玩笑,可听起来总是不舒服的。他说话老是这样,有时候你听着,听着,心里一阵发毛,觉得怪害怕的。”
可是,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很高兴把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稍微吓唬了一下,弯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笑着。
我觉得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最有趣的,是当她领客人去吃餐前冷盘的时候。“喏,”她打开酒瓶的塞子,说,“这是用蓍草和鼠尾草浸过的酒。肩胛骨或是腰眼儿痛,喝了这种酒很能见效。这是用矢车菊浸过的酒。耳朵发响或是脸上生癣,喝了它很有效。这是用桃仁蒸馏过的,您倒一杯去,多么好的香味呀!谁要是在起床的时候,一不留神撞在橱角上或者桌子角上,额上撞起了一个肿包,只要在午饭前喝一杯,——一眨巴眼的工夫,一切就都消失了,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一样。”
这以后,仍旧指着别的许多酒瓶逐一加以说明,这些酒差不多都具有某种治疗的功效。用这药房里的全部货色灌饱了客人之后,接着又把他领到摆在桌上的许多盘子前面。
“这是用香薄荷腌的香菌!这是用丁香和胡桃腌的;腌的方法是一个土耳其女人教我的,那时候土耳其人还在咱们这儿当俘虏。她是一个这样善良的土耳其女人,你一点也看不出她信奉土耳其教。她打扮得也几乎完全跟我们一模一样;只是不吃猪肉:她说,他们那边的法律禁止吃猪肉。这是用红醋栗的叶子和肉豆蔻腌的香菌!这是一些大葫芦:我还是头一回把它们醋渍的;我不知道它们的味道怎么样;这个秘方我是从伊万神父那儿学来的。先得在一只小小的桶里铺上一层橡树叶,然后撒上胡椒和硝石,还得加些像山柳菊那样的花,花蒂朝上,铺平开来。这是馅饼!这是干酪馅饼!这是罂粟籽馅的!这是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顶喜欢吃的一种,用白菜和荞麦面做的摊饼。”
“是的,”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补充说,“我很喜欢吃它们;它们又软,又有点酸。”
客人来的时候,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总是兴致勃勃的。真是一位好心肠的老太太!她款待客人真是无微不至。我喜欢待在他们家里,虽然像所有到他们家里做客的人一样,吃得肚子发胀,而这对于我是很有害的,可是我还是喜欢上他们那儿去。我想,小俄罗斯一带的空气恐怕有一种帮助消化的特殊的功效,因为这边的人要是像他们那样狼吞虎咽,那么毫无疑问,就一定不会在床上躺着,却要躺到桌子上去了[6]。
真是两位好心肠的老人家!可是我的故事跟永远改变这平静一隅的生活的一个非常悲惨的事件越来越接近了。这个事件特别给人一种奇异之感,因为它完全是从一件最无足轻重的小事引起的。可是由于事物的不可思议的安排,微不足道的原因常常会产生巨大的事件,反之,巨大的企图常常以微不足道的结果而告终。某一个征服者动员举国的力量,征伐多年,他的统帅们都享有盛名,最后,这一切的结果却只是获得一小块土地,还不够种一只马铃薯;反之,两座城里的某两个卖腊肠的为了一点小事闹翻了,他们的争吵扩大开来,先是波及城市,然后波及郊野和乡村,最后造成了全国范围的骚乱。可是,我们撇开这些议论不谈吧:在这里发表议论是不适宜的。并且如果议论只限于是议论的话,我是不喜欢发表议论的。
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有一只灰色的小猫,它几乎总是缩作一团,躺在她的脚边。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有时抚摸它,用指头在它的脖子上搔搔痒,那只受宠的小猫便尽可能把脖子伸长。不能说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过分地喜欢它,她只是习惯于经常看见它,所以就对它产生了依恋之情。可是,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却常常对这种依恋之情加以嘲笑。
“我真不懂,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您喜欢猫的哪些地方?它有什么用处?您要是养一条狗,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狗可以带出去打猎,可是猫有什么用处呢?”
“别说了吧,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说,“您就喜欢嚼舌头,再没有别的本事。狗别提有多脏啦,狗会弄脏东西,还会把东西砸得粉碎,可是猫却安安静静的,它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祸害。”
不过,猫也罢,狗也罢,在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看来都是一样;他说这一番话,只是为了把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稍微嘲笑一下而已。
他们的花园后面有一片大森林,精于谋划的管家手下留情,把它完全饶过了,也许是因为害怕斧头的声音还能送达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耳鼓。森林冷落而又荒芜,古老的树干被繁密的胡桃树遮盖着,恰像是毛茸茸的鸽掌一般。这森林里栖息着许多野猫。森林里的野猫可比不得在人家屋顶上乱跑的勇敢的猫。城里的猫尽管脾气暴躁,却要比盘踞在森林里的猫文明得多。和城里的猫恰恰相反,那些森林里的猫大部分都是一些阴郁而又粗野的家伙;它们经常是憔悴而且瘦削的,用粗野的、未经洗练的声音喵喵地叫着。它们有时在地下挖洞,一直通到仓库里去偷猪油吃,甚至厨房也是它们经常出没之地,一看见厨师到杂草丛那边方便去了,它们就蓦地从开着的窗户里跳进去。总之,任何一点高贵的情操都和它们无缘;它们以掠夺为生,袭击雀巢,把小麻雀掐死。这些猫从仓库下面的窟窿里伸出头来和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所饲养的温和的小猫互相嗅了许久,终于把它拐走了,正像一队兵拐走一个愚蠢的村姑一样。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发觉丢失了猫,就派人去寻找,可是结果没有找到。三天过去了,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很惋惜,终于也就完全把它忘怀了。有一天,当她查看过菜园,亲手给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摘了一些碧绿的新鲜的黄瓜,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她的耳朵被一阵令人怜爱的喵喵声惊动了。她好像出于本能似的喊道:“咪,咪!”她的那只灰猫忽然从杂草堆里钻了出来,瘦弱而又憔悴,显然,它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食物进嘴了。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继续唤它,可是那只猫站在她面前,喵喵地直叫,却不敢走近,可以看出,自从那以后它变得很撒野了。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往前走,继续唤着猫。那只猫怯生生地跟着她一直走到围墙旁边,最后认出了先前的熟识的地方,就跑进屋里去了。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立刻叫人给它喂牛奶和肉,坐在它前面,欣赏着可怜的宠幸者一块接一块地吞吃牛肉和大口喝牛奶的那副贪婪的神气。灰色的逃亡客几乎眼看着就要发胖,吃东西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贪婪了。她伸手出去,想抚摸它,可是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大概已经十分习惯于和凶恶的野猫们做伴,再不然就是懂得了为爱情安贫实胜于琼楼玉宇这一恋爱法则,并且知道野猫正是赤贫如洗的;不管为了哪一种原因,总之,它往窗外一跳,随便哪一个仆人都再也无法把它捉回来了。
老太太沉思起来:“这是死神来迎接我啦!”她自言自语道,从此以后谁都无法消解她的愁怀。她整天总是闷闷不乐。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设法开开玩笑,想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得这样忧郁起来,结果也是徒然: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默不作答,或者回答得完全不能使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满意。第二天,她就显著地瘦下来了。
“您怎么啦,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您不是病了吧?”
“不,我没有害病,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想告诉您一件特殊的事故:我知道我挨不过今年夏天了:死神已经来迎接过我了!”
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嘴唇不由得痛苦地扭曲起来。不过,他还是要抑制心里的悲伤,微笑了一下,说:“上帝知道您在胡说些什么,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您大概是把一向喝惯的药酒拿错了,喝了桃子酒了吧。”
“不,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没有喝桃子酒。”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说。
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很后悔不应该这样对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开玩笑,他望着她,眼泪挂在睫毛上。
“我请求您,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得执行我的嘱咐,”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说,“我死之后,把我葬在教堂的围墙旁边。给我穿上那件灰衣服,就是肉桂色底子带小花的那一件。别给我穿那件紫红条子的缎子衣服,死人不需要穿好衣服,穿好衣服还有什么用处呢?可是您用得着它:您可以把它改一改,给自己缝制一件漂亮的长袍,客人来的时候,您就可以打扮得体体面面,去接待他们了。”
“上帝知道您在胡说些什么,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死还离得远着哩,可您已经用这些话来恐吓我了。”
“不,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已经知道我要在什么时候死。您可别为我难受啊: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婆,活得够了,再说您也上了年纪了,我们很快就会在那个世界里见面的。”
可是,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哭是罪过的啊,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别犯罪,别用自己的悲伤去触怒上帝吧。我就要死去,这毫不足惜。我只抱憾一件事(一声深深的叹息暂时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抱憾的是,我不知道把您交托给谁才好,我死之后谁会来照看您。您像个小宝宝:必须有一个真心向着您的人,才能够来看护您。”
她说着,脸上流露出这样一种深深的、蚀骨的、恳挚的怜惜之情,我真不知道,谁能够在这时候看着她而无动于衷。
“听我说,雅芙陀哈,”她转过来对管家婆说,那管家婆是她特地吩咐人去叫来的,“我死之后,你要好好地照看老爷,爱惜他,像爱惜自己的眼睛、爱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要注意准备好他所喜欢吃的东西。要经常给他换干净的衬衫和衣服;有客人来的时候,你要把他打扮得齐齐整整,要不然,他也许有时会穿着古旧的长袍出去见客的,就说现在吧,他也常常弄不清楚什么时候是过节,什么时候是平常过日子。你眼睛一刻也别离开他,雅芙陀哈,我要在那个世界里为你祈祷,上帝会酬谢你的。别忘记,雅芙陀哈,你已经老了,不会活多久了,你别再给灵魂增添罪过吧。你要是不好好地照看他,你在世上就不会得到幸福。我也要请求上帝不让你有好结局。你本人要倒霉,你的小辈要倒霉,连你的亲属也都要得不到上帝的祝福。”
可怜的老太太!她在这时候不想到那等待着她的重大的一刻,不想到自己的灵魂,也不想到自己的死后的生命;她只想到自己的可怜的伴侣,她跟他过了一辈子,现在却留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非常敏捷地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好让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她死后感觉不到缺少了她。她对于死期将至的信心是这样坚定,她的精神状态也是时刻作着这样的准备,果然,没过几天,她就卧病不起,一点饮食也不能下咽了。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紧张地照料着,一刻也不离开她的床前。“也许您要吃点什么吧,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他神情不安地直望着她的眼睛,说。最后,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她好像想说什么,嘴唇颤动一下,——她的呼吸就中断了。
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完全吓呆了。这件事在他看来是这样突如其来,他甚至都没有哭。他用蒙眬的眼睛望着她,仿佛不懂得死尸的全部意义似的。
有人把死者的遗体停放在桌子上,给她穿上她自己指定要穿的那件衣服,把她的手交叠成十字形,再把一支蜡烛放在她的手里,——他麻木不仁地眺望着这一切。许多各种阶层的人挤满在院子里,许多客人前来送殡,长长的桌子排列在庭前,桌上堆满蜜饭、甜酒、馅饼,客人们谈论着,哭泣着,瞻仰着死者的遗容,议论着她的品行,望着他;可是他自己却古怪地看着这一切。最后把死者抬走了,人们跟着一拥而出,他也跟在死者的遗体后面走出去。牧师们穿着全套法衣,太阳辉耀着,吃奶的婴孩在母亲怀里啼哭着,云雀啭鸣着,只穿一件衬衫的顽童们沿街奔跑着,嬉戏着。最后把棺材抬到了一个坑穴前面,有人叫他走近去,最后一次亲吻死者:他走近去,接了吻,眼睛里滚动着眼泪,但却是麻木无情的眼泪。棺材放下去了,一个牧师拿起铁锹,抛下了第一撮土,一个教堂差役和两个教堂下级职员在无云的晴空下面用低沉的、拖长的声音合唱起祝死者永垂不朽的祷歌来,工人们拿起铁锹,黄土立刻把坑穴掩盖了,填平了,——这时候他挤到前面去;大家往后退,让他走过去,想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他抬起眼睛,蒙眬地望着,说:“你们已经就这样把她埋了!为什么哟?!……”他停住了,没有把话说完。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当他看见房间里空空洞洞,连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平时坐的那只椅子也被搬走了的时候,——他哭了,悲伤地哭了,无可安慰地哭了,眼泪像河一般从他的昏暗无光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从那以后,五个年头过去了。什么悲哀不会被时间冲淡呢?什么热情能跟时间作强弱悬殊的角斗而保持完整无恙呢?我认识一个正当如花妙龄的、充满着真正的高贵气派和尊严的年轻人;我知道他正在温柔地、热情地、疯狂地、大胆地、腼腆地恋爱着,几乎就在我的眼前,他的热恋的对象——像天使一般温柔而美丽的人儿——被贪得无厌的死神夺去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使这不幸的情人为之激动不安的这样可怕的精神痛苦的发作,这样猛烈的蚀骨的哀痛,这样吞噬一切的绝望。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能给自己造成这样一个地狱,在那里,没有影子,没有形象,也没有略似一线希望的任何东西……大家一刻也不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把他能够用来戕害自己的一切武器都藏了起来。过了两星期,他忽然克制了自己:开始露了笑脸,跟人开起玩笑来;人家就让他自由了,而他利用这个机会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把手枪。有一天,突然发出的枪声把他的家人们吓得心惊胆战。他们跑进他的屋子,看见他头盖骨被打碎了,伸开四肢躺在地上。刚巧有一位医道极有好评的医生在那儿,看出他还有活命的希望,认为伤处完全没有致命的危险,于是使大家不胜惊奇的是,他居然被治好了。人们对他的监视更加增强了。甚至吃饭时也不把刀子放在他的旁边,并且把他能用来袭击自己的一切东西都拿走了;可是他在短时期内找到了一个新的机会,往一辆驶过的马车的车轮底下扑了过去。他的手和脚被碾伤了;可是他又被治好了。一年以后,我在一处人数众多的大厅里看到了他:他坐在桌子前面,合上一张牌,快乐地说:“贝蒂·乌凡特[7]。”他的年轻的妻子把胳膊肘支在他的椅子背上,站在他后面,数点着他的筹码。
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死后过了五年,我凑巧路过那附近一带,就乘车到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村子里去拜访我的老邻居,我曾经在他家里愉快地消度过日子,并且曾经饱吃过殷勤的女主人烹调的许多美味珍品。当我驶近院落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家加倍地古旧了,农民的茅舍完全歪斜到一边去了,无疑,它们的主人们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院子里的栅栏和篱笆完全毁坏了,我亲眼看见一个厨娘拔下枝条来烧炉灶,其实,她只要再多走两步路,立刻就能找到堆得高高的枯枝。我万分惆怅地驶近阶前,同样,那一群守夜狗和卷毛狗已经瞎了眼,或者瘸了腿,吠叫着,举起它们的毛茸茸的沾满牛蒡的尾巴。一个老人迎面走来。这就是他呀!我立刻把他认了出来;可是,他比先前弯腰曲背得更加厉害了。他认出是我,带着同样的我所熟悉的微笑向我寒暄问好。我跟着他走进屋里去;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可是我发觉一切都显出一种古怪的杂乱,显然是缺少了一点什么;总之,我体验到了我们初次走进一个鳏夫——大家知道这个人跟伴他一辈子的妻子是须臾不可分离的——房间里去时袭上我们心头的一种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正如同我们看见一个大家一向知道他很健康的人忽然缺掉了两条腿一样。在一切上面都可以看出细心操劳的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不在人世了:吃饭时拿来了一把没有柄的刀子;菜肴烧得不像从前有滋味了。关于农事,我连问都不想问一下,甚至我也害怕瞧一瞧农事的设施。
当我们坐下吃饭的时候,一个女仆给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围上了餐巾,她做得很对,因为否则他会把一件长袍沾满调味汁的。我竭力要使他感到有兴趣,讲给他听各种新闻,他带着同样的微笑听我讲话,但有时他的眼光完全是麻木无情的,思想不但是涣散,简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常常没有把一匙粥送到嘴里,却送到了鼻子里,叉子没有戳到鸡肉,却戳到酒瓶上去,那时女仆就扶着他的手,引导他往鸡肉上戳过去。我们有时得花上几分钟等下一个菜端到桌上来。这一点连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也觉察了,他说:“怎么等了这么久还不上菜呀?”可是我从门缝里看见那个端菜的小厮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司,坐在长凳上,垂着头睡着了。
“这就是那种食品,”当蘸酸奶油的凝乳饼端上桌来的时候,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这就是那种食品,”他继续说,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了,眼泪就要从他暗淡失神的眼睛里溢出来,可是他迸出全身力气,要把眼泪忍住,“这就是那种食品,那是死……死……死去……死去的……”接着,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他的一只手落在盘子上,盘子翻倒了,飞了出去,打碎了,调味汁泼了他一身;他麻木无情地坐着,麻木无情地握着汤匙,眼泪像小河一般,像不断地喷射出来的泉水一般,流着,倾流如注地流到遮在他胸前的餐巾上。
老天爷!我望着他,心里想道:扑灭一切的时间过去了五年,——这个麻木不仁的老人,从来都没有强烈的灵魂的激动烦扰过他一次,他的全部生活只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吃干鱼和梨,讲述善良的故事,——他居然有这样长久、这样痛烈的悲伤?什么东西对我们起的作用更强大一些:欲望还是习惯?或者,一切强烈的冲动,我们的欲望和沸腾的情欲的全部旋风,不过是我们的青春年龄的结果,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才显得那样深刻和具有歼灭性的力量?不管怎样,在这时候,我觉得,一切我们的情欲跟这长时期的、缓慢的、几乎是麻木不仁的习惯比较起来,就显得十分幼稚。他有好几次努力要说出死者的名字,可是名字只说了一半,他的平静的、寻常的脸就痉挛地歪斜起来,孩子般的哭泣打中了我的心坎。不,这不是老头儿们向你诉说悲惨的处境和不幸时通常如此毫不吝惜地流出的眼泪;这也不是他们喝了果酒以后流下的眼泪;不!这是由一颗已经冰冷的心的剧烈的痛苦积聚而成,不唤自至地、自然而然地流出的眼泪。
他在这以后没有活许久。我最近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奇怪的是,他临终的情况竟和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的临终有某种相似之处。有一天,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决定要到花园里去溜达溜达。当他带着平时那种漠不关心的悠闲劲儿,心头一点杂念也没有,只顾慢吞吞地沿着曲径小道踱步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用十分清晰的声音唤叫:亚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他回过头去一看,却一个人也没有。他往四下里张望,往矮树丛里端详,——随便什么地方都没有一个人影。这是一个宁静的日子,太阳辉耀着。他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脸有点活泼了起来,最后说道:“这是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在叫我!”
你无疑曾经偶然听到过一个声音呼唤你的名字,俗说这是鬼魂在惦念那个人,所以叫唤他;这以后,这个人的死亡就不可避免了。我承认,我听到这种神秘的呼声,总觉得很害怕。我记得我在小时候常常听到这种声音:有时,忽然在我的背后,有人非常清楚地喊我的名字。这时候通常是最晴朗的、阳光明媚的日子;花园里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抖动,死一般寂静,连蟋蟀在这时候也停止了鸣叫,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我承认,如果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的夜半,我刚巧独自一人迷失在荒无人迹的森林中间,我也不会像在晴朗无云的白天置身于这可怕的寂静中那样害怕。我那时候通常总是胆战心惊、气急败坏地从花园里跑出去,直等到碰到了一个人,他的姿影驱走了可怕的内心的荒凉,我才镇静下来。
觉得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在叫他的这种真挚的信念,把他整个儿占领了;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顺从着这个信念,日见消瘦,咳嗽起来,像蜡烛似的熔化,最后,也像蜡烛一样,因为没有油水维持它的可怜的火焰而熄灭了。“把我埋葬在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的旁边。”这便是他临终前所说的全部的话。
他的愿望实现了,人们把他葬在教堂旁边,紧挨着普尔赫利雅·伊万诺夫娜的墓冢。前来送殡的客人减少了,可是平民和乞丐却还是同样多。豪华的住宅已经完全荒废。精于谋划的总管和村长一起,把管家婆没有能拿走的一切剩下来的古老器具和破烂什物统统搬到自己家里去了。不久,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远亲,遗产的承继人,以前不记得在哪一个联队里当过中尉,是一个惊人的改革家。他立刻看出了农事方面的极大的紊乱和疏漏;他决心一定要根除积弊,纠正缺点,进行整顿。购置了六把极好的英国镰刀,给每一家农舍钉上一块特别的牌号,最后,他把一切安排得这样妥善,过了六个月,领地就可以委托人代管了。贤明的代管人(包括一个前任的陪审官和某一个穿褪色军服的上尉)在短短的时期内把所有的母鸡和鸡蛋都消灭得一干二净。几乎倒卧在地上的茅舍完全坍塌了;农民们喝得酩酊大醉,大部分都逃亡到外乡去了。目前的主人跟两个代管人很能和睦相处,他们在一块儿喝果酒,可是主人也很难得下乡来,来了也住不长久。到目前为止,他还在小俄罗斯的各处市集上往来奔走;仔细打听并且在心里盘算着例如面粉、大麻、蜂蜜等等整批出售的大件产物的价钱,但只买进小件的废物,例如燧石、通烟斗的铁钎,总之,价钱总共不超过一卢布的一切东西。
[1] 据希腊神话,菲列门和巴芙基达是一对以敬爱驰名的夫妇,后来天神把他们化为两棵树木,并植在一起,借以表彰他们持久不渝的爱情。
[2] 乌克兰人的姓氏大多以字母“о”(发音类似于英文字母“о”)结尾,如果在后面加上字母“B”(发音类似于英文字母“v”),就成了俄罗斯人的姓氏。例如“巴甫连科”(Павленко)是乌克兰人姓氏,如果加上“в”,那就是俄罗斯人姓氏“巴甫连科夫”(Павленков)。
[3] 彼得三世(1728—1762),俄罗斯皇帝。
[4] 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1644—1710),路易十四所宠爱的嬖人。
[5] 即拿破仑一世(1769—1821),曾侵略俄国,结果引起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
[6] 根据旧时俄国风俗,人死后需把尸首停放在桌子上。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人将因病而亡。
[7] 法语中一种打牌的术语(Pelite ouverte)。